煤油灯的光晕在安德烈躬身时晃动,将他脸上的皱纹勾勒得愈发深邃。“日内瓦……也并非绝对安全。”他最后的提醒,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余波在酒窖潮湿的空气里荡漾。
安全?早已是奢侈品。
天亮时分,细雨笼罩了莱芒湖,将远处的山峦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水墨。安德烈准备好了一辆毫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引擎盖上还沾着夜露。
“穆勒律师的事务所在罗纳街,靠近老城区。”他将一张写着地址的便签和一把车钥匙递给我,动作一丝不苟,“这是备用车辆,没有登记在庄园名下。早上的监视者刚换过班,现在是空隙。”
我接过钥匙和便签,纸张边缘粗糙,墨迹是那种老式打字机留下的、略带晕染的蓝色。地址:罗纳街14号,三楼。
“您确定要独自前往?”安德烈最后确认,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人多目标大。”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是干净的、带着淡淡皮革清洁剂的味道,“守住这里。有任何异常,老方法联系。”
所谓老方法,是昨夜在酒窖里,我们用那台不稳定的加密电脑,临时设定的一个极其简陋的、基于特定时间窗口和公共网络节点的单向信息传递方式。原始,但难以追踪。
安德烈没有再劝,只是微微颔首,退后一步,身影消失在庄园大门内逐渐密集的雨幕中。
引擎启动,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开两道扇形的水痕。车子驶出庄园车道,汇入沿湖公路稀疏的车流。
后视镜里,蔷薇庄园在雨雾中迅速缩小,像一座灰色的、被遗忘的孤岛。我没有看到监视者的踪影,但他们一定在某个角落,如同潜伏的猎犬。
日内瓦市区。雨中的街道湿漉漉的,电车轨道反射着冰冷的光。罗纳街位于老城区边缘,狭窄,两旁是有些年头的石砌建筑。14号是一栋外墙斑驳的公寓楼,入口狭窄,没有电梯。
将车停在隔了一个街区的收费停车场,我竖起外套领子,压低帽檐,步行过去。雨不大,但足够打湿肩头,带来寒意。
推开沉重的木质大门,门厅昏暗,散发着潮湿和旧油漆的味道。没有门禁,也没有管理员。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三楼。
走廊尽头,唯一的一扇门上,挂着一个黄铜名牌,刻着:「h. muller, Avocat」(h·穆勒,律师)。
门是普通的木门,没有猫眼。
我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霉味和雨天气息的空气,然后,敲响了门。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
几秒后,传来缓慢的、拖鞋摩擦地面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锁被拧开的声音。
门向内拉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皱巴巴睡袍、头发花白凌乱、戴着厚厚眼镜的老男人,透过门缝警惕地打量着我。他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脸上布满老年斑,眼神浑浊,带着长期伏案工作的疲惫。
“汉斯·穆勒先生?”我用英语问。
“是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您哪位?有预约吗?”他看了一眼我空着的双手,没有看到预期的公文包或文件袋。
“没有预约。”我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来自蔷薇庄园。受柳真女士所托。”
“柳真……”穆勒律师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深埋已久的恐惧被骤然触动。他下意识地想关门,“我不认识什么柳真!你找错人了!”
我早有预料,伸脚卡住了门缝,力量不大,但足够阻止他关门。同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蔷薇花纹的黄铜钥匙,举到他眼前。
“她说,您看到这个,就会明白。”
穆勒律师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把钥匙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我,眼神里的恐惧和犹豫激烈交战。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松开了抵着门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让开了通道。
“……进来吧。”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带着认命般的疲惫。
我闪身进去,反手关上门,并下意识地拧上了内锁。
公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小凌乱。到处堆满了文件和书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和廉价咖啡的味道。唯一的窗户对着天井,光线昏暗。
穆勒律师跌坐在一张堆满案卷的旧沙发里,双手有些发抖地拿起茶几上的半杯冷咖啡,喝了一大口,才勉强镇定下来。
“她……她还好吗?”他问,声音干涩。
“她去世很多年了。”我回答,目光扫过这间杂乱得令人窒息的房间。
穆勒律师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发出一声极轻的、不知是叹息还是呜咽的声音。“是吗……终于……还是……”
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你……你是她的……”
“女儿。”我说。
他倒抽一口冷气,像是无法承受这个答案,身体向后缩了缩,仿佛我是什么瘟疫。
“她……她让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声音颤抖地问。
“她说,您这里,有她留下的东西。”我直接切入主题,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反应,“一把钥匙。”
“钥匙?!”穆勒律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又因为腿软而跌坐回去,打翻了茶几上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迅速洇湿了散落的文件。“没有!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走吧!快走!”
他的反应过于激烈,近乎失控。
“穆勒先生,”我向前一步,声音冷了下来,“我既然能找到这里,就不会空手离开。那把钥匙,关系到很多事情,包括……我母亲真正的死因。”
听到“死因”两个字,穆勒律师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他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信任您,才把东西交给您。”我继续施加压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现在,有人想要我的命。那把钥匙,可能是我唯一的生路。您真的要见死不救?辜负她最后的托付吗?”
穆勒律师瘫在沙发里,像一滩烂泥。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啜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放下手,脸上是老泪纵横的狼狈和一种彻底崩溃后的麻木。
“她……她是个魔鬼……”他喃喃道,眼神空洞,“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一个靠墙摆放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老式落地钟前。钟摆早已停止摆动。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钟盘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扣。
“咔哒。”
钟盘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弹了出来。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用褪色丝绒包裹着的、小小的物体。
穆勒律师将它取出,递给我,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拿走吧……快拿走……”他闭上眼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魂魄,“永远……不要再来了……”
我接过那个丝绒小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
打开。
里面,是一把钥匙。
不是黄铜材质,而是某种暗沉沉的、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合金。造型更加简洁,没有任何花纹,只在钥匙柄的末端,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
那是一个,抽象的,
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