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御医院正院外的青石道上已铺了一层薄霜。我站在偏殿廊下,指尖仍残留着玉牌的余温,那火焰纹路仿佛还在皮肉下微微跳动。耳后胎记一阵阵发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寒毒在经脉里蛰伏,却比往日更不安分。
苏青鸾立在不远处的柱影间,手始终没离开腰侧暗袋。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沉静,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在等一个信号——若我不退,她便不会走。
就在此时,宫道尽头传来金铃轻响,八宝香轿由四名宫婢抬着缓缓行来。轿身嵌珠镶玉,垂着银流苏与赤纱帘,每一步都踏在晨光初破的节点上。轿前引路的太监高声宣道:“灵汐公主驾到——召医女柳含烟觐见!”
人群顿时骚动,其余应选女子纷纷低头避让,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我缓步上前,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如纸,一如昨夜考场上那个病弱不堪的济仁堂学徒。
轿帘微掀,一只涂着凤仙花汁的手伸了出来,指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并未看我,只是将指尖轻轻一勾,似在邀人执礼。
我低眉上前,右手缓缓抬起,指尖触上她的皮肤。
那一瞬,体内冰脉猛然一震,仿佛冰河炸裂,寒气逆冲而上。耳后胎记滚烫如烙铁压进皮肉,喉间泛起腥甜。可我不能退,也不能颤,只能任那股热流顺着指端涌入经络,强撑着膝盖不至弯曲。
就在气息交汇的刹那,我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这血中,竟有赤阳丹的药韵!
不是残存,不是沾染,而是深藏于血脉之中的调和之息,如同此身早已与丹药融为一体。我在药王谷服下的那枚丹药,与此刻所感,同源同根。
她笑了,声音娇媚却不带温度:“你抖了。”
我没有否认,反而顺势踉跄半步,似因气血冲击难以支撑。头垂得更低了些:“奴婢……体弱,惊扰公主。”
“体弱?”她轻哼一声,“可你的心跳,快得像要跳出喉咙。”
我心头一紧,果然,方才血脉共鸣引发的律动已被察觉。这不是试探,是猎人看见猎物踩进陷阱时的确认。
她忽然倾身,帘幕拉开一线,露出半张妆容精致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眼尾斜飞入鬓,眸光锐利如刀锋刮过我的脸:“听说你在找火命血?本公主的,够吗?”
风从宫道卷过,吹动赤纱,也吹乱了我袖中冰针的寒意。
我依旧低着头,却不再掩饰,缓缓抬眼,直视那双含笑的眼睛:“若公主愿赐血,奴婢愿以命相偿。”
她怔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指尖抚过唇角,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命?我要的不是命……是你的忠。”
话音未落,她已缩手回轿,帘幕重重落下。
“明日辰时,本宫轿辇再来接你。”她的声音隔着纱帘传来,温柔却冰冷,“别逃,否则……你那位‘妹妹’,可未必能活着出宫。”
金铃再响,轿辇启行,一路向宫门深处而去。
我站在原地,掌心冷汗渐凉。苏青鸾快步走来,站在我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她认出你了。”
“不。”我摇头,“她还没确定,但她知道我需要血,也知道我能感应到她的血脉。”我摸了摸藏在心口的玉牌,那火焰纹仍在微微发烫,“她是故意让我碰的。”
“为何?”
“她在等我入局。”我闭了闭眼,寒毒因方才的冲击再度翻涌,耳后灼痛不止,“她想用血做饵,逼我低头。但真正危险的,不是她想取我性命,而是她似乎……也在被人操控。”
苏青鸾沉默片刻,忽然问:“赤阳丹的事,你能确定?”
“不会有错。”我睁开眼,望向宫道尽头消失的轿影,“那种药韵,只有长期服用才会融入血脉。她不是单纯的火命者,她是被炼过的。”
“就像你一样?”
我未答。寒毒是天生,也是人为;凤命是宿定,也是枷锁。而她,或许从出生起,就被某种力量雕琢成了解毒的关键——甚至,是另一枚棋子。
“你不能去。”苏青鸾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明日她若再来,我替你走一趟。”
“不行。”我抽回手,“她点的是我,若换人,立刻暴露。而且……”我看向她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你还记得昨夜那块血纹石板吗?你的血,也浮现过同样的纹路。”
她一怔。
“你不只是护卫。”我低声说,“乞儿胸口的火纹,你手中的芋头异象,还有这玉牌上的印记——它们都在指向同一个源头。你和火命血脉之间,有我不知道的联系。”
她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反驳。
远处传来巡卫换岗的铜锣声,宫门即将关闭。我们不能再久留。
“今晚必须查清两件事。”我将玉牌贴紧衣襟,寒毒被那微温稍稍压制,“一是公主平日所居何地,二是她近三个月是否曾离宫。若有记录,药王谷主必然知情。”
“你要去找他?”
“不。”我摇头,“他会现身,只要我还在棋盘上。”
我们并肩走出御医院区域,穿行于宫墙夹道。天色渐明,宫婢们开始清扫庭院,洒扫声窸窣作响。一切看似平静,可我知道,从昨夜玉牌生纹那一刻起,我已经踏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回到临时安置的医女署小院,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瓷瓶,倒出最后三粒镇寒丸。药色灰白,入口即化,却只能压制一时。耳后胎记仍在发热,像是在预示即将到来的某种召唤。
苏青鸾守在外间,我独自坐在灯下,提笔蘸墨,在纸上默写《黄庭经》中关于“火髓草”的段落。这是帘后之人问我的最后一句话,绝非随意提起。
据古籍记载,火髓草生于极南火山腹地,性烈如焚,唯有火命者可近而不伤。传说它能引动血脉潜能,亦可作为炼制续命丹药的主材——尤其是配合特定体质者心头血时,效用倍增。
我停笔,凝视最后一个字。
若公主服用赤阳丹是为了激发火髓草之力,那么她体内的血,早已不是纯粹的“解药”,而是一种被改造过的媒介。
而我所需的,究竟是她的血?还是她背后那个炼丹之人?
窗外忽有鸟雀惊飞,扑棱棱掠过屋檐。
我抬头,只见一片赤纱自墙外飘落,轻轻搭在窗棂上,像是一道无声的标记。
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取下那片布角,指尖触及之处,竟有一丝温热,仿佛刚从人身上撕下。
就在这时,怀中玉牌猛地一烫,火焰纹清晰浮现,几乎灼伤肌肤。
我盯着那纹路,忽然明白——这不是邀请。
是狩猎的开始。
手指收紧,布角在掌心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