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求援后十分钟
门是关着的。
厚重的合金门扉,本该隔绝内外。但此刻,门外的喧嚣与门内的死寂,却交织成比任何利刃都要锋锐的声响,刺穿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更刺痛着灵魂。
联军总指挥部。
这地方很大,大得惊人。穹顶高悬,仿佛能容纳星辰;四壁辽阔,足以描绘三界山河。可如今,这广阔的空间,却装不下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一份沉重。那是一种实质般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闷得让人心口发慌,仿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与无形的枷锁抗争,耗费掉莫大的力气。
屋子中央,那占据了大半个空间的巨大全息战术沙盘,正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幽蓝色的光芒,精细地勾勒出人、妖、魔三界的山川河流、要塞雄关。那蓝色,本应代表着联军掌控的、稳固的疆域,此刻却在防线的边缘处不断地明灭、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又像是阳光下的冰雪,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一点点地消融、退缩。
沙盘之上,刺目的猩红色光点,正从妖界的方向,如同瘟疫般疯狂扩散、蔓延——那是魔族。那红色绝非平和地推进,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侵略性,像无数只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烧得通红的利爪,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抠抓、撕裂着蓝色的肌体。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枯骨荒原的侧翼。一个在地图上原本毫不起眼,甚至容易被忽略的位置。此刻,那里的红色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汇聚,颜色灼热得发亮,像一块被匠人反复捶打、刚从烈焰中夹出的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热量,死死地摁在蓝色的版图上,不将其彻底烫穿、烧透,誓不罢休。
视线转向另一边,北境。
幽绿色的光点,则呈现出另一种恐怖。它们不像魔族那般暴烈张扬,而是如同潮湿阴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蔓,沿着北境长城那漫长的蓝色防线,无声无息地缠绕、蔓延。它们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越缠越紧,越绕越密。在一些关键地段,那原本象征着秩序与生机的蓝色,已被这绝望而诡异的绿色彻底包裹、渗透、吞噬。
*?*?*
警报声,一直没有停。
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穿透力极强的长鸣,仿佛濒死巨兽的哀嚎。在这长鸣的间隙,又夹杂着短促而尖锐的提示音,滴答,滴答,精准地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像一颗被无形之手攥住、濒临爆裂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杂乱无章地跳动。
通讯频道里,早已不是沟通的桥梁,而是变成了煮沸的绝望熔炉。
“这里是枯骨荒原前哨!顶不住了!真的顶不住了!预备队!我们的预备队在哪里?!”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肺叶摩擦的杂音。
“北境西段!攻城兽!攻城兽太多了!城墙在晃!请求空中打击!重复,请求空中打击!我们的法师……法力池快要枯竭了!” 急促的呼喊声中,能听到背景里巨石撞击城墙的轰鸣,以及冰层碎裂的刺耳声响。
“东段!东段也需要支援!妖族的毒雾……防不胜防!我们的兄弟在成片地倒下!治疗跟不上!”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愤怒。
杂音很大。电流不稳的嘶嘶声,不同语言、不同口音的急切叫喊声,隐约传来的哭泣与怒吼声,还有武器碰撞、法术爆裂的遥远回响……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混乱的洪流,冲击着指挥部内每一个人的神经,让人头痛欲裂,心浮气躁。
磐石就站在沙盘前,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的身躯依旧挺拔如亘古不变的山岳,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却铁青得可怕,肌肉紧绷得如同岩石。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泛出森冷的白。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钢钎,死死钉在那片不断扩张、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猩红区域,仿佛单凭这目光,就能将它烧穿、焚尽。
他的手指在身侧的辅助光屏上疯狂地滑动、点击,速度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光屏上,代表着联军所剩无几的预备力量的名单和部署图,被他翻来覆去地调阅、审视,试图从绝望的缝隙中,抠出一线生机。
“预备队!”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焦灼,
“把东段的预备队,立刻抽调两个营,不!三个营!紧急支援枯骨荒原!”
他的命令,如同巨石砸入本就沸腾的水面。
旁边,一个戴着眼镜、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年轻联络官猛地抬起头,镜片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急迫与近乎崩溃的焦虑。
“不行!段长!绝对不行!”
他的眼镜因为这剧烈的动作滑到了鼻尖,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尖锐刺耳,
“东段的妖族攻势同样凶猛!压力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个时候调走预备队,东段防线顷刻就会崩溃!一旦东段被突破,妖族长驱直入,北境长城……北境长城就全完了!我们失去的将不只是前沿阵地!”
“那枯骨荒原呢?!” 磐石的忍耐似乎达到了极限,他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坚固的沙盘控制台边缘,发出“砰”的一声沉闷巨响,连带着整个沙盘的光影都为之震颤,“你看看!你看看那片红!它像什么?它像一把已经抵在我们喉咙上的尖刀!再不阻止,它就要彻底捅进我们的腹地!到时候别说长城,连最后的回转余地都没有!后果一样是完蛋!彻底的完蛋!”
“可是预备队就这么多!磐石段长!我们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啊!” 年轻的联络官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那是一种深知局势不可为,却又不得不为之的痛苦与绝望,“这是拆东墙补西墙,两面都会塌!”
他们的争吵,如同投入油库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早已紧绷的氛围。
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势力的联络官、指挥官们,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压抑的担忧和各自的责任压力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我们联盟的主力精锐都在北境布防!北境长城是绝对不能失守的战略支点!必须优先确保北境的安全!”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笔挺军装的中年男子拍着桌子,语气不容置疑。
“荒谬!短视!妖界魔族的推进速度和破坏力远超战前预估!它们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一旦让它们在妖界站稳脚跟,形成冲击势态,整个战局都将无法挽回!” 另一位戴着学者眼镜,却浑身散发着凌厉气息的女性参谋官立刻反驳,言辞犀利。
“都闭嘴!现在不是争吵推诿的时候!资源就这么多,防线处处告急!等总指挥决断!相信总指挥的判断!” 也有相对冷静的人试图控制局面,但声音很快被更多的争执淹没。
*?*?*
总指挥。
祁默。
他站在那里,离这片喧嚣与争吵的人群,仅有几步之遥。
这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一身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其中,宽大的下摆纹丝不动地垂落在冰冷反光的地板上。他像一尊矗立在时光长河中的沉默雕像,又像一根早已钉死在命运节点上的楔子,与周围沸反盈天的混乱景象格格不入。
他没有说话。
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他甚至没有转动视线,去看一眼身边那些因焦急、恐惧、责任而面目扭曲、激烈争吵的同袍与下属。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只落在前方那巨大的、光影流转、战况瞬息万变的沙盘上。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在那狭长的眼缝之间,瞳孔深处跃动的,并非沙盘上那些代表敌我态势的蓝光与红光,而是某种更为复杂、更为迅疾、如同星河崩碎般流淌不息的光带——那是“网感”天赋全力运转时,具现化的信息洪流。
无数庞杂到足以让超级计算机过载的数据——魔族各个兵团精确到小队的实时位置与动向、妖族不同兵种的进攻路线偏好与节奏、散布在三界各处每一支预备队的确切坐标、状态与机动能力、各个大小要塞防御节点的实时强度、耐久损耗、能量储备……所有这一切,都化作亿万条细微却清晰的光带,以超越常人思维极限的速度,无声地、却又磅礴地涌入他的脑海。
无用的、干扰的信息,在进入的瞬间便被自动过滤、摒弃。
关键的、决定性的情报,则被精准地捕捉、剥离、交叉验证、深度解析。
他的大脑,此刻就像一座世间最高效、最精密的熔炉,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外界灌入的、看似混乱无序的“信息矿石”,冶炼、提纯、锻造,最终形成一幅唯有他能够完全洞悉的、清晰的、立体的战略全景图谱。
很快。
非常快。
他的目光,如同经过了最精密校准的探针,穿透了沙盘上那片代表魔族攻势的、令人不安的混乱猩红,穿透了那些佯动与掩护,牢牢地锁定在了那最锐利、最凝聚、也是最危险的尖端之上。
黑风谷。
枯骨荒原侧翼,一个在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狭窄得如同细线般的隘口。
那里,标识微小,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曲线。
但在祁默那独特的“网感”感知中,那里却是整条漫长防线上,最脆弱、也是最致命的“穴道”。是气机运转的枢纽,也是一击毙命的要害。
魔族的攻势,看似铺天盖地,杂乱无章,仿佛毫无理智的兽潮,实则暗藏玄机,有着清晰的战术意图。
其他方向的魔兵,那些声势浩大的嘶吼、不计代价的冲击,不过是为了吸引联军注意力,是佯攻,是牵制,是迷惑对手的烟雾。
唯有黑风谷这一股,沉默,迅捷,凶狠,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才是真正的攻击箭头,是旨在撕开防线、直插心脏的致命一击。
它的速度最快,冲击力最强,兵锋也最为锐利。一旦让这个箭头成功突破本就薄弱的侧翼防线,它们就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沿着预设的路径,直接插入妖界防御体系的腹地,甚至更进一步,威胁到连接人界与妖界、堪称联军生命线的战略命脉——
跨位面传送枢纽。
传送枢纽若失,不仅意味着补给中断,更意味着联军深入妖界作战的所有部队,将彻底成为孤军,后路被断,陷入绝境。
届时,妖界的魔族与人界的妖族,便能轻而易举地形成前后夹击、瓮中捉鳖之势。
等待联军的,将是无可挽回的、彻底的……
满盘皆输。
*?*?*
必须在黑风谷。
必须在那里,将这根最危险、最致命的箭头,彻底掐断、碾碎!
没有一丝犹豫。
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些仍在为东西防线优先级而激烈争吵的众人。
祁默的身影,在原地极其轻微地一晃。
那感觉,就像是阳光下的影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瞬间变得模糊、黯淡,继而彻底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下一秒。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并非在嘈杂喧闹、如同菜市场般的指挥部内,而是直接、清晰地出现在【龙翼】核心精英团那个拥有最高权限、保持绝对安静、绝对优先的专属加密通讯频道里。
声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平静得像是由万载玄冰凝结而成,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只有五个字。
“黑风谷。随我来。”
*?*?*
几乎就在这五个字的话音,如同冰珠落玉盘般,敲击在每一个龙翼核心成员心头的瞬间——
在指挥部最深处,那被重重能量场和精锐卫队严密守护的区域,一座刻画在地面上、结构复杂无比的超远距离定向传送阵,骤然被激活,亮起了夺目的光芒!
圆形的阵法基座,铭刻着无数古老而复杂、蕴含着空间奥秘的符文。此刻,这些原本黯淡的符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与血液,一个接一个地亮起,闪烁着不祥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色光芒,并且在基座上缓缓流动起来,如同人体皮肤下奔流不息的血管。
阵法中心,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那光柱初时柔和,随即以几何级数增强,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目,仿佛有一颗微型的、暴烈的太阳,正强行挤开空间的阻隔,在其中诞生、咆哮。光芒炽烈得让所有无意中瞥见的人,都瞬间致盲,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也就在这光芒达到顶点、仿佛要将整个指挥部都吞噬进去的刹那——
祁默那刚刚在沙盘前模糊消失的身影,竟如同鬼魅般,直接从这炽烈得无法形容的光柱最中心,逆着光流冲了出来!
不是从容不迫地走。
不是瞬间移动般地闪现。
是冲!
像一道撕裂了现实与虚幻界限的毁灭流光,带着一往无前、舍我其谁的决绝气势,没有半分迟疑,一头撞入了那血光流转、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传送阵中心!
风驰电掣。
剑指黑风。
指挥部内,所有的争吵声、咆哮声、哭泣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茫然地、带着一丝未能消散的惊恐与骤然升起的期盼,望向那光芒逐渐消散、符文渐次黯淡、最终恢复平静的传送阵方向。
仿佛那里,刚刚吞噬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或者说……唯一的魔鬼。
只剩下眼前沙盘上,依旧在无情蔓延、扩张的猩红与幽绿。
还有耳边,那永不停止的、催人心肝的、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警报长鸣。
滴答。
滴答。
像倒数计时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