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在下。
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来,一道接一道,在窗框底部积成小小的水洼。屋里的灯没换过,还是那盏老旧的吸顶灯,光线偏黄,照得茶几边缘泛着微光。阿辞的手还停留在我的掌心附近,指尖微微蜷着,像是不舍得收回刚才的温度。可他的目光,已经慢慢移开了。
他松开手,站起身,脚步很轻地走向书桌。抽屉拉开时发出一点滞涩的声音,他从最里侧取出一个牛皮封面的速写本,又摸出一小片玻璃渣——边缘被磨过,不再锋利,安静地躺在一张软布上。还有半截车钥匙,漆面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
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把本子摊开,翻到空白页。他没说话,只是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粘在纸中央。动作极慢,仿佛多用力一点,它就会碎得更彻底。
“最近……”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雨声里,“我总梦见下雨。”
我没有应,也没走近。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护手霜还没完全吸收,皮肤泛着淡淡的润泽。刚才那一吻落在掌心的记忆还在,但现在,空气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紧张,也不是害怕,是一种缓慢下沉的预感。
他知道什么了?
他没等我回应,继续往纸上贴东西。一块后视镜的残角,锈迹斑斑;一段蓝色的发绳,洗得褪了色,是我之前丢在洗衣机角落里的。他把它们并排固定在玻璃碎片旁边,像在排列某种顺序。
“这些……”他指着拼图,“是不是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还是没答,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杯子握在手里,温的,却让指尖有点发凉。我走回去,放在他手边的桌角。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抚过那截发绳,眉头微皱,像是在抓某个快要浮现的画面。
“那天……你有没有穿雨衣?”他问。
我一顿,水杯差点歪了一下。稳住手腕,我弯腰把毛巾重新搭好,顺手捡起刚才滑落的抹布。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笑了笑,声音尽量放平,“你梦到的?可能吧,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有暴雨。”
他说不出具体的时间,也记不得地点,但他记得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很快压下去。不能慌。他现在只是联想,没有证据,也没有记忆复苏的征兆。只要我不接话,这件事就能过去。
可他没放过。
“我觉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就在雨里?”
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屋外正好响了一声闷雷。雨水砸在窗台上的节奏变了,密集起来。我手里的抹布没拿稳,掉在脚边。
我弯腰去捡,动作比平时慢半拍。再直起身时,我已经把脸藏在垂下的头发后面。抬头,对他笑了一下:“你说呢?哪天不下雨啊。”
他盯着我,眼神不锐利,却很认真。不是质问,更像是在确认某件他无法描述的事。
我没敢多看他,转而走到沙发边坐下,抱起膝盖。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玻璃、发绳、金属片……它们被胶带牢牢固定在纸上,像是一张正在成型的地图。而地图的中心,是那场他记不清的雨夜。
他开始画。
铅笔轻轻勾勒,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几道斜线,代表雨;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车灯的光晕;还有一小团凌乱的线条,在右下角,像一个人影撑着伞,又像只是风吹起的衣角。
“这里……”他用指尖点了点人影的位置,“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喉咙发紧,没出声。
他拿起那截蓝发绳,绕在指尖一圈,又松开。然后,把它缠在玻璃碎片周围,打了个结似的固定住。
“这颜色……”他喃喃,“很熟。像那天,有人披着雨衣,头发湿了一半,站在车边,问我有没有事。”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是我。那个晚上,我为了躲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孩子,急转弯撞上了他的车。他摇下车窗,额头有血,眼神空茫地看着我,问我他是谁。
我骗了他。我说我是他朋友,叫他先跟我走。
可现在,他正一点一点,把那天还原出来。
“阿辞。”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别画了,休息会儿吧。”
他没停下,反而翻到下一页,撕下一小块纸,写下几个字:**雨夜 · 碰撞 · 她出现**。
然后贴在拼图上方。
“我不是想逼自己想起来。”他抬起头,语气平静,“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该被当成梦。”
我没有反驳。反驳只会让他更想追查。
我只能看着他,继续往本子里加东西。一张便利店小票,日期模糊,是他第一天在我家吃泡面时留下的;一条旧橡皮筋,是从我扎头发的袋子里翻出来的;甚至还有一小块烧焦的锅底残留,被他用纸包着,贴在角落。
每一样东西,都被他赋予意义。而所有意义,都在指向同一个夜晚。
雨声持续不断。
他忽然停下笔,盯着拼图中央的空白处,眉头越皱越紧。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如果有一天,我想起来了……你会不会躲开?”
我坐在沙发上,手指掐进膝盖的布料里。
我没有回答。
他也没再问。
只是低下头,继续用铅笔在纸上描摹那道斜斜的雨线。笔尖沙沙作响,像时间在一点点爬回来。
屋里的灯依旧昏黄,照着他低垂的侧脸,也照着那本摊开的速写本。拼图还没完成,但某些轮廓,已经开始清晰。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他手中的笔,仍在纸上缓缓移动。
铅笔尖忽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