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澜踏进来时,宴席上的丝竹缓了一些。
她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似乎心情颇佳。
底下的大臣抓耳挠腮,实在参悟不了,这位陆大人为何如此独得圣眷。
靖澜解开肩头沾了雪的斗篷,随手递给近侍:“时辰差不多了,赐辞岁礼。”
宫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多为实用之物,家眷则是绸缎,大臣则是貂裘。
吹笙则是多了一份靖澜亲手写的福禄帖。
“谢陛下恩赐。”
钟鼓齐鸣,爆竹辞岁,至此,辞岁宴正式落下帷幕。
各家的马车都在山脚下候着,大部分官员却是没走,想在重臣跟前留个印象。
更多人则是钻到那片望不到头的梅林中。
帝王特赦,难得能欣赏皇家园林。
吹笙的手搭在于竹的后腰上,替他拢了拢裹紧的貂裘。
刚刚赏赐的便穿在了他身上,像一只圆滚滚的猫,鼻尖都泛着粉。
一片嫣红的花瓣落到吹笙肩上,于竹伸手拂去,凑近说:“妻主,陛下赏赐的蜀锦是正红的。”
“卿卿,我的衣物已经够多了。”看他跃跃欲试的眼睛,吹笙有些无奈。
她现在是真的每日都穿新衣裳,还有许多在橱柜里存着。
“可是......”一般这个时候,于竹会慢慢垂下眼睫,眼尾耷拉着。
眼睑上的小痣随着轻颤,像颗沾了露水的红豆,带着些可怜巴巴的讨好。
这个小把戏只对吹笙有用。
他是生长在贫瘠之地的瘦竹,无雨露也能扎根,偏被人捧在掌心护着,浇灌着开出秾艳的花。
——那点微末的美丽便只能由她观赏、采摘。
“卿卿,是笃定我会心软。”吹笙叹口气,声音放柔了些,挑起一缕长发放进于竹手中。
“罢了,哄哄你。”
于竹最喜爱吹笙的头发,像是捧着流动的墨色河流,指缝稍松便漫下来。
洒落在肌肤时,触感温凉。
在多少个夜晚,最难捱的那一刻,他埋首进这头乌发中。
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摇摇晃晃间,连呼吸都发软,也不盼着上岸了。
于竹把这缕长发缠在指尖,编出一条细巧的辫子。
摘了枝头上最绯艳的一朵寒梅,簪在发尾。
像极了墨色宣纸上点了几笔胭脂。
于竹抬头时,眼尾还沾着点笑:“妻主,好看。”
偌大的梅林,他们本在静谧的角落,那些隐秘的目光总落在两人身上。
阮昭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
忽略心尖那点疼,同友人说道:“我们去别处看吧。”
友人却没动,眼睛直勾勾黏在树下,半响才叹出声。
“那陆大人真疼她夫郎。”
他们家中或多或少都有嫡出或是庶出的兄弟,就算是最情浓的时刻,也没见过自家母亲这般对待爹爹。
面上带上一点羞涩:“若是……若是能嫁个这样的妻主。”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何时见过这番阵仗。
清俊矜持的郎君们,一个个红了脸,不敢正大光明瞧,便躲在树影里偷看。
这处的人越来越多,吹笙牵着于竹便想往更深处走。
“大人,请留步。”是一位蓝衣男子,看衣着是已成婚的。
于竹却是认识他,是他常去进货的布庄老板。
“听说您从江南带回来一批布,有桩生意想谈谈。”这话是对于竹说的。
瞧着于竹抬头看她,吹笙笑着说道:“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于竹却是摇摇头,“妻主去里面逛逛,这里人太多了。”
他也知道吹笙喜静。
“好。”
等人走了,吹笙便沿着小道一路前往梅林深处,薄雾渐渐消散。
天是淡青色的,梅枝轻晃,惊得那点绯色簌簌飘落。
似乎连风都偏爱,粉的红的,像下了一场雨,落在吹笙肩头、发梢。
几米外。
春杏心跳如鼓,指尖紧紧捏着衣角,说道:“公子,好像是陆大人。”
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吹笙回头。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苏砚秋怔愣一瞬,先一瞬移开目光,微微颔首道:“陆大人。”
“苏公子。”吹笙回礼道,她欲折返,“在下先行告辞。”
本就只有一条青石小道,只能供一人通过,总不能让苏砚秋踏进雪地中。
她迈步便要让出位置。
“我怎么没看见于竹在你身边?”苏砚秋瞳孔微缩,清润的声音有一丝哑。
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竟低微到这般地步。
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竟是于竹。
苏砚秋觉得自己可悲,看见她的那一刻,心脏撞得胸腔发疼。
“我也许久未见他了,一道回去吧。”说完转身,长袍垂落扫沾上些许雪粒,在暗色中格外显眼。
苏砚秋走在最前面。
天寒地冻,春杏跟在公子身后,额角竟然冒出热汗,他紧张地攥紧手指。
设想如何才能摔进陆大人怀中。
此处还有公子作证,那于竹也是侍从出身,想来定会收了他做侧夫。
苏砚秋余光注意到春杏手的步子越来越小。
“道路湿滑,去前面开道吧。”苏砚秋淡淡吩咐道。
“是。”春杏不敢抗命,又舍不得这么好的机会。
洋装被凝了冰的青石滑倒,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撞在吹笙身上。
苏砚秋冷斥一声:“不得无礼。”
春杏真的被吓到,重心不稳,改变了方向,直直往苏砚秋身上倒去。
被撞上的树干猛地一颤,飘落几朵花瓣。
春杏吓傻了,苏砚秋衣袖被碎石划破,露出的手臂正流着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袖口。
他只觉得自己性命不保,“公、公子”
吹笙看他愣着,直接用破碎的布料缠紧苏砚秋的伤口,“试试,能不能动。”
“不行。”苏砚秋试着抬手,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应该是骨折了,吹笙皱眉。
对春杏说:“你跑去找人。”
“是、是。”这时候,他不敢想太多,埋头向外跑去。
苏砚秋鬓边的发散了一些,丝丝缕缕沿着清俊的骨骼垂下,唇色有些白。
“连累陆大人了。”
“无事。”吹笙继续捂着他的伤处,隔着布料,指尖一寸也没有碰到肌肤。
枝桠摇晃,冷风一股股顺着破烂的袖口往里灌,苏砚秋抿着浅白的唇,声音又涩又轻。
“陆大人能否为我挡着些风。”
“好。”
只有这时,苏砚秋才能放肆看着她的背影,鼻尖能闻见混着梅花香气的冷香,丝丝缕缕往肺腑里钻。
——是无数夜里绕不开的梦。
只有这一次了,苏砚秋忽地笑了,笑意揉碎在风中,比哭还难看。
他的指腹触到那缕发,悄无声息摘下发尾的红梅。
小小的一簇,藏进掌心。
时间过得太快,当他被抬上轿辇的时候还没回过神。
远去的影子缩成一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吹笙回到原处,于竹远远看见,便扑进她怀里,“妻主,我谈成了好大一笔生意。”
“真棒。”吹笙揉着他的头发。
于竹看了看她的发尾:“唉,簪的花呢?”
“可能在某处掉了吧。”
相携归家的影子被拉得狭长,依偎在一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