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寒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呜呜地绕着桑圃转。圃里的桑苗早没了夏日的热闹,叶片落得只剩零星几片枯皮,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露出灰褐的枝干,在冷空气中抖得厉害。
阿禾蹲在最外侧的桑苗旁,双手拢在嘴边哈了口热气,才敢伸手扒开表层的土——土冻得硬邦邦的,指尖刚碰上去就泛着凉意,指甲缝里很快嵌了冰碴。扒开两指深,桑苗的根颈处赫然泛着层淡白,像蒙了层薄霜,用指尖轻轻一按,硬得发脆。“苏师姐,坏了!根颈都冻得发白了!”他急得声音发颤,搓着冻红的手站起来,“去年这时候还没这么冷,今年寒潮要是再过来,根系肯定要冻裂,明年桑苗就没法抽新枝了!”
苏清寒刚把晾在屋檐下的桑丝绳收进来,闻言快步走到圃边,弯腰细看那根颈处的白霜——确实是冻害的前兆,再不管,等夜里温度降到冰点以下,根须就要结冰了。她没多言,转身往储物间后的柴房走,柴房里堆着往年的干草和旧工具,最里面的墙角,靠着捆卷得整整齐齐的旧草帘,上面落了层薄尘,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编得扎实的纹路。
她伸手拂去尘灰,草帘的真面目露了出来:是柳玄当年用桑枝和干草混编的,粗些的桑枝劈成细条当经线,晒干的苜蓿草当纬线,一桑枝一苜蓿交错着编,帘面摸上去有粗粝的颗粒感,却透着股结实的劲儿。帘边缝着圈淡绿色的桑丝绳,绳子已经褪得有些发白,却没断一根,绳头系着张泛黄的桑皮纸,纸上是柳玄的瘦金体:“冬前裹根,帘厚三寸,留缝透气”,字迹边缘有点晕染,像是当年写的时候沾了晨露,纸角还留着个小小的桑叶印,是特意盖上去的标记。
“这草帘是当年柳玄师兄编的,桑枝耐冻,苜蓿草保温,裹在根颈处正好。”苏清寒把草帘展开,足有半人宽,长度刚够绕桑苗两圈,“你看,这编法是‘双股缠’,风钻不进去,还能留着细缝透气,根颈不会闷坏。”
草帘旁边,斜放着把旧土铲——铲头是老铁做的,边缘有些锈迹,却磨得锋利,能轻松切开冻硬的土层;铲身刻着三道红漆刻度,最中间那道标着“三寸”,红漆最浓,显然当年用得最多;铲柄是桑木的,握着的地方缠着圈灵丝,淡绿的丝绳绕了十二圈,刚好贴合手掌弧度,不滑手也不硌手。“这铲是当年给桑苗培土用的,刻度卡着‘三寸’,培土刚好没过草帘,太浅挡不住冻,太深会闷根。”
阿禾学着苏清寒的样子,先把草帘围着桑苗根颈绕了两圈,桑丝绳在背后打了个活结,松紧刚好能塞进一指——松了怕风钻进去,紧了怕勒着根颈。然后他拿起旧土铲,顺着草帘外侧铲细土,铲头贴着地面,刚好卡着“三寸”的刻度,土落在草帘上,簌簌地往下渗,很快就把草帘裹了大半,只露着顶端一点边。“师姐,你看这样对不对?”他抬头问,鼻尖冻得通红,却满眼期待。
苏清寒走过去,用手按了按培好的土,硬实却不板结:“对了,再把旁边的土往中间拢拢,别留缝隙。”阿禾立马照做,土铲挥动间,冻硬的土块被敲碎,顺着草帘滑下去,把缝隙填得严严实实。
正忙着裹第三棵桑苗,山道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伴着股甜香飘过来。抬头一看,是山下养蜂的赵叔,肩上挎着个竹编蜂箱,蜂箱外面裹着层厚棉布,边角缝着桑枝碎,怕里面休眠的蜂群冻着。他手里拎着个粗陶蜂蜜罐,罐口用桑皮纸封着,纸上系着根细麻绳,走路时罐身轻轻晃,能听见里面蜜液碰撞的声音。
“苏仙长,可算找着你了!”赵叔走到圃边,放下蜂箱,擦了擦额头的汗——尽管天冷,他还是走得热了,额角渗着细汗,“俺早上听张婶说,你在给桑苗防寒,俺这蜂箱冬天也得填桑枝碎保暖,想着你这儿肯定有,就过来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蜂蜜罐,甜香更浓了,“这是今年最后一茬蜜,桑花酿的,你尝尝!明年桑苗开花,俺的蜂还来采蜜,帮你授粉,结的桑葚准甜!”
苏清寒指着圃角堆着的桑枯枝——都是之前修剪下来的粗枝,劈成了碎块,晒得干透了:“赵叔,那些枝碎你尽管装,够你填几个蜂箱的。不过我们这草帘怕被大风吹跑,你养蜂多年,肯定知道怎么固定,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还不简单!”赵叔爽快地应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块淡黄色的蜂蜡,捏在手里有点软,“俺每年给蜂箱封缝都用这个,蜂蜡融化了涂在草帘边,又防水又防风,比绳子绑结实多了!”他从蜂箱旁边摸出个小铜勺,把蜂蜡块掰成小块放进勺里,又在圃边生了堆小火——用的是桑枝碎,火苗不大,却很旺,刚好能烤化蜂蜡。
蜂蜡在铜勺里慢慢融化,变成淡黄色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泡泡,甜香混着蜡香飘出来。赵叔握着铜勺,沿着草帘的边缘慢慢浇:“浇的时候要慢,让蜡液渗进草帘的缝隙里,凝固后就成了层膜,风再大也吹不动。”他边浇边教阿禾,见阿禾盯着铜勺好奇,就把勺递过去:“你试试,火别太近,不然蜡会糊。”
阿禾小心翼翼地接过铜勺,手有点抖,蜡液差点洒出来。赵叔笑着握住他的手腕,调整角度:“手腕稳点,顺着帘边画圈,你看,这样蜡液就均匀了。”阿禾跟着练了两次,渐渐熟练起来,蜡液浇在草帘上,很快凝固成透明的膜,冷风吹过,草帘果然纹丝不动,连之前簌簌响的枯皮都安静了。
夕阳西下时,圃里的桑苗都裹好了草帘,培土的弧度整整齐齐,像给桑苗围了圈暖融融的小被子。赵叔的蜂箱也装满了桑枝碎,他把蜂箱挎在肩上,又把那罐蜂蜜塞给阿禾:“这蜜你收着,冬天泡点桑葚干喝,暖身子。”
“赵叔,等明年桑花谢了,俺给你送桑果蜜饯!”阿禾抱着蜂蜜罐,罐身还带着赵叔手心的温度,暖乎乎的,他忍不住解开麻绳,揭开桑皮纸,用指尖沾了点蜜——蜜色是琥珀色的,甜得醇厚,还带着桑花的清香,顺着指尖暖到心里。
赵叔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往山道走:“寒潮来前记得再检查下草帘,要是有破洞,用桑丝绳补一补!”脚步声渐渐远了,甜香却还留在圃里。
林砚这时从藏经阁里翻出柳玄的《桑苗越冬录》,旧册的封面是牛皮做的,已经磨得发亮,书脊用麻线缝了三道,显然当年翻得频繁。翻到中间一页,里面夹着段干枯的草帘丝,和现在用的草帘一模一样,淡褐色的丝上还沾着点当年的土渍。旁边的字迹用墨写就,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冬前裹根,蜂蜡封寒,借物互助,来年叶青”,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简笔画——一棵裹着草帘的桑苗,旁边放着罐蜂蜜,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温暖的心意。
苏清寒走到裹好草帘的桑苗旁,伸手摸了摸草帘上的蜂蜡膜,光滑又带着点韧性,指尖能透过草帘,摸到里面根颈处的温度。她忽然明白:柳玄留下的旧草帘、旧土铲,从来都不是堆在柴房里的旧物。草帘里的每一根桑枝、每一缕干草,都是他想着“来年桑苗要抽新枝”;土铲上的每一道刻度、每一圈灵丝,都是他怕后人“护根不得法”;就连桑皮纸上的字,都是他怕“冻坏了苗,误了来年的收成”。
而今天,赵叔的蜂蜡、桑枝碎与蜂蜜,阿禾手里暖乎乎的蜜罐,还有草帘上凝固的蜡膜,都把冬日的冷意,化成了邻里间的暖意。这些暖意裹着桑苗的根,也裹着每个人的心,像在圃里埋下了颗温暖的种子,等着明年春风一吹,桑苗再发新绿,暖意也跟着抽枝长叶,漫过整个桑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