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朔风卷着沙砾,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在耳际打着呼哨。冷千绝那杆威风凛凛的“绝灭枪”这会儿可有点掉价——枪尖上粘着三颗黄铜算珠,没钉死,像是被什么邪门内力吸住了,嗡嗡直颤,震得他虎口发麻。枪尖旁边的青石板上,用剑尖刻着歪歪扭扭的“地界红线”四个字,石屑混着冰碴,怎么看怎么像陆九章那张冷脸在无声嘲讽。
冷千绝还保持着拔枪的姿势,手背青筋暴起如虬龙,虎口裂开的血珠顺着枪杆往下淌,在玄铁枪身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粗重地喘着气,胸腔起伏如破风箱,眼睛瞪得通红,血丝爬满眼白,死死盯着陆九章手里那黄铜算盘的背面——那儿严丝合缝地嵌着他的半块玄武玉佩,龟甲纹与蛇鳞纹拼合成完整图腾,冰凉的玉色刺得他瞳孔骤缩。
龟背蛇绕,那股子古老苍茫的压迫感顺着枪尖直窜上来,压得他肺腑发闷,几乎要背过气去。议事厅方向传来更夫敲梆的闷响,三短一长,是亥时三刻,寒风裹着这声响在演武场盘旋,更添了几分死寂。
二十年了……沈家坞那场冲天大火烧裂夜空的红光,老爹临死前塞玉佩时枯瘦手指的颤抖,还有那句没说完的“北斗合,乱局定!玄武现,血仇清!”……记忆带着焦糊的血腥味砸进脑子里,比陆九章算盘上的铜珠更硌得他心口生疼。丙字库!老爹喉间血沫里滚出的最后两个字定是丙字库!这图腾,这算盘,这突然冒出来的陆家账房……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玩意儿……怎么在你手上?!”冷千绝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疙瘩,下颌线绷得死紧,牙关咬得腮帮子突突直跳,“二十年前沈家坞那档子事……你们陆家到底掺和了多少?!”
寒风卷着沙砾在演武场中央打旋,卷起几片枯草叶子,打着转儿撞在“地界红线”的刻痕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跟坟头鬼哭似的渗人。
陆九章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完整的玄武图腾,又用眼角余光扫过冷千绝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表情却纹丝不动:“冷旗主,旧账得一笔笔算。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咱们这‘家底’捋平了。铁血旗这艘船底的窟窿比筛子还多,再漏风漏雨,不等仇家来攻,自个儿就先沉江了。”
他指尖在那图腾上轻轻一抹,如玉的指腹擦过冰凉的玉佩,微光“倏”地隐去,像是被他指尖的温度烫化了似的:“沈家坞是笔陈年烂账,牵扯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要查,也得等咱们把眼前的‘流水’稳住,盘清了‘根基’,才有闲钱闲力去翻那本虫蛀的老黄历。”
“死账”?“流水”?“根基”?这些词儿跟冰珠子似的砸在冷千绝滚烫的心尖上,又疼又憋屈。他眼睛通红地瞪着陆九章,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似的凉意,攥着枪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整个演武场静得吓人,连远处巡夜护卫的甲叶摩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憋了得有十几秒,冷千绝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股子血红硬是压下去了,只剩下一潭深不见底的冰碴子。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指节在枪杆上掐出几道白痕,艰难地把目光从陆九章脸上挪开,扫过枪上那几颗碍眼的算珠,扫过一群大气不敢出的手下,最后定格在场边那块写着“扩张必亡”的木牌上。
那四个字跟烙铁似的烫眼睛。
“哼!”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内力一催震飞算珠,枪也不看了,转身就往议事厅走。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子狼崽子似的疲沓和狠劲。靴子踩过碎石头,每一步都跟踩在铁血旗心窝子上似的。
走到场边,他偏头对阴影里候着的亲卫统领甩过去一句,声音冷得掉冰渣:“金不换那条蛀虫……按旗规第七条办!香火钱全扣,罪状贴总坛门口。让旗里上下都睁眼瞧瞧,坏规矩、动根基是什么下场!”说完人影就消失在拱门阴影里。
陆九章不慌不忙地弯腰捡起散落的算珠,用袖口擦干净灰。那三颗刻了“地界红线”的单独捏在指尖摩挲着,铜珠上的凹痕被指腹磨得发亮。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挑了半分,快得如同烛火跳动的一瞬,又迅速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账房先生,”陆九章朝人堆里那个穿半旧绸衫的胖子上喊了一嗓子,“清点演武场损毁的地砖,按‘重造底价’估损,记本月‘意外损亏’账上。旗主兵器维护费,按‘行市价’评估损伤,一并入账。”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记旗主个人账上。”
那胖子账房一愣,脑门上的汗“唰”就下来了,看着满地狼藉心里噼里啪啦打小算盘,嘴上却忙不迭应道:“是……是,陆先生!”
人群里一阵骚动,看陆九章的眼神那叫一个复杂——好家伙,旗主的枪让人用算珠缠了还得自掏腰包赔地砖钱?这新来的账房先生是真虎啊!
议事厅厚重的铁木门“哐当”一声关上,把寒风和那些窥探的视线都隔在外头。厅里光线晦暗,灯油味混着石壁渗出的潮气,几盏兽头铜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将人影拉成长长的怪影,张牙舞爪地投在斑驳的石壁上。
黑铁木长案上摊开着一卷崭新的帛书,墨迹还没干透,正是陆九章捣鼓出来的那份《铁血旗扩张预算暨堂口规要》,旁边摆着方打开的紫石砚台,里头暗红色的朱砂墨稠得跟血似的。
冷千绝跟尊铁塔似的杵在主位前头,没坐,右手撑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色,指腹死死抠进黑铁木的纹路里。他眼睛死死盯着帛书上那一行字——“火并折损上限:百中取五”,瞳孔里仿佛有火焰在烧。
“百中取五?!”冷千绝的声音跟炸雷似的在空荡荡的议事厅里爆开,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是抢地盘!火并哪能不死人?!百中取五?放你娘的——”最后一个“屁”字在牙缝里碾成了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怒气仍像岩浆似的在胸腔里翻滚,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他抬手狠狠往案上一拍!
“砰!”
沉得要命的黑铁木长案发出痛苦的呻吟,砚台里的朱砂墨溅起好几滴,暗红墨点像极了凝固的血渍,甩在旁边空白的账册封面上,刺眼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手腕悬空,笔尖稳稳落在帛书“轮值规矩”那行后头的空白处。
笔走龙蛇,朱砂殷红。
“迟到一次,罚香火钱百中取十。”
十个朱砂小字,铁画银钩,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规矩劲儿,稳稳当当落在帛书上。写完了,他才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冷千绝那双快喷出火来的眼睛。
“打仗是要死人,”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玉盘似的清晰,“但死人,是要花钱的。”他空着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起了案上另一本厚册子,边角都磨得发黑了,封面上三个褪色的墨字——《抚恤账》。
“哗啦——”
册子被翻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记录。陆九章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其中一行墨迹尤新的记录上。
“去年,不算小摩擦,中等规模以上火并七次,阵亡、重伤致残,合计三百一十七人。”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报菜名,“按旗里现行的抚恤章程——阵亡的,安家银五十两,烧埋银十两;重伤致残的,抚恤银三十两,另加每月口粮钱一贯。林林总总,去年一年,仅抚恤这一项支出,六千四百余两白银。”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铜灯跳动的火苗,像两柄淬了冰的锥子直直看向冷千绝:“六千四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冷旗主,这笔钱,够我们精挑细选,招募两百名身家清白、体格健壮、稍加训练就能上阵的新丁。还绰绰有余。”他顿了顿,指尖在那串刺目的数字上轻轻敲了敲,“控制折损,就是在省钱,就是在给铁血旗积攒‘厚底子’。死的人少,省下的就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就是扩充实力的本钱。这笔账,旗主,您心里难道没个数么?”
“哐当!”
冷千绝身后一张沉重的铁梨木圈椅被他狂暴的劲气扫中,猛地向后滑开,椅腿刮着石板地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脸色铁青如锅底,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陆九章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他信奉了半生的铁血信条上,砸得他心头发堵,却又无法反驳!六千四百两!换两百条好汉!这账……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三年前那次惨痛教训——就因为议事堂吵吵耽误了工夫,驰援不及,一个富得流油的据点被九幽盟趁虚而入,屠了个干净,损失惨重!那次要是早有严规……
就在这节骨眼上,陆九章捏着朱砂笔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极快极隐蔽地扫过议事厅侧面那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门板缝隙里渗出一缕极淡的风,裹挟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道被灯火拉长、紧贴在门缝下的灰影,淡得像团将散的雾!
有人!在门外偷听!而且贴门缝贴得死紧,呼吸都压得极细,要不是陆九章那“家底清单内功”让五感比猎犬还灵,根本察觉不了。他后颈汗毛倏地竖了起来,指尖在笔杆上掐出一道浅痕——是金不换的余孽,还是九幽盟的细作?
陆九章的目光瞬间收回,快得像被烛火烫了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雕似的冷硬,捏着朱砂笔的指尖却微不可察地蜷了蜷,笔杆尾端在摊开的帛书上极轻地“笃、笃”点了两下,节奏像极了军中传讯的暗号,落点刚好蹭过冷千绝青筋暴起的手背。同时,他抬眼看向暴怒的冷千绝,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寒星似的警示,快得只够对方捕捉半瞬。
冷千绝什么人物?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油条,对危险的感知比狼还灵!陆九章那两下暗号般的轻叩,还有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冰碴子,瞬间让他炸毛!滔天的怒意猛地卡在喉咙里,心口警铃哐哐乱响——门外是谁?金不换的人来报复?还是九幽盟那伙杂碎嗅到血腥味了?他右手悄然蓄力,指节在案上抠出更深的印子。
电光火石间,陆九章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音量陡然拔高,带着股刻意为之的、近乎挑衅的冷硬:
“金堂主的人,倒是勤快得很哪!”陆九章突然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像淬了冰的刀子直插门外,“议事厅重地,也敢来‘踩盘子’(打探虚实)?当我铁血旗的刀是吃素的?”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三寸厚的木门,死死钉住门外那道影子。
话音没落,冷千绝的咆哮就跟点了炮仗似的轰然炸开!他猛地又一拍长案,震得那方紫石砚台里的朱砂墨再次飞溅!
“放屁!这破规矩谁爱守谁守!”冷千绝的咆哮震得砚台盖“哐当”跳起来,唾沫星子喷在帛书上洇开小团墨渍,“老子带着兄弟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地盘,轮得到你这酸丁指手画脚?!什么狗屁地界红线,什么折损率!扯淡!”他胸膛剧烈起伏,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枪穗,指腹却在触及枪穗的瞬间猛地顿住——演戏得演全套!
他怒吼着,表情狰狞,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九章脸上,全身那狂暴的气息跟风暴似的在议事厅里席卷!任谁看去,这都是铁血旗主被彻底激怒、马上就要翻脸的架势!
然而,就在他狂怒咆哮、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刚好挡住桌面的瞬间,撑在案上的右手食指却跟蓄势待发的毒蛇似的,指尖凝聚起一缕极细的阴寒内力,快得只剩残影,在摊开的帛书空白处狠狠一划!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像热刀切黄油似的轻响。
一个凌厉如刀锋、深深刻进帛书纤维里的“可”字,赫然出现在《堂口规要》标题下方!字迹边缘凝着一层细如牛毛的冰晶,在灯火下泛着冷光。五千两丙字库假银母版定金被金不换私吞,老子还没找他算账!这规矩……若真能盘活旗里这摊死水,稳住根基,甚至……撬开那丙字库的秘密……
一个冷酷的念头在他心底划过。
桌面上雷霆震怒,桌子底下,一个冰冷的“可”字已悄然刻下。这戏,冷千绝配合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陆九章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了然飞快掠过,快得像流星。他面上依旧维持着被冒犯的冷硬,甚至故意让眉梢挑出三分怒意,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种“被迫退让”的僵硬:“旗主息怒。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旗主觉得这‘火并折损’太过严苛……”他拿起朱砂笔,笔尖落下时带着刻意的重音,在条款后刷刷添上几行小字。
“那便增设‘买命钱’一项。”他边写边念,声音清晰得像敲算盘,穿透冷千绝的余怒,“自即日起,每月旗内各项收益,无论田租、商税、保护费,亦或战利所得,均需先提留两成,存入总库‘丙字特设金柜’,专款封存,非旗主与总账房联印不得擅动。”
他写完,笔尖悬在半空,抬眼看向冷千绝,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火,像两簇冰冷的火苗:“此款专用于填补意外。譬如某月火并折损超线,缺口便由此‘买命钱’填补,不动日常流水,不伤根本。”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刚写下的那行朱砂字:“这就好比商号预提的‘倒灶银子’,或是押镖行当里提前留出的‘赔镖本钱’。天有不测风云,先备下这笔‘买命钱’,总好过事到临头,临时‘拆东墙补西墙’,乱了整个盘子。”
“买命钱”?“倒灶银子”?“赔镖本钱”?冷千绝狂暴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这些词儿虽然依旧古怪,但意思却赤裸裸地直指核心——提前存钱,准备填人命窟窿!这法子…透着股冷酷的精明,却该死的实用!他狂暴的气息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丝,虽依旧面沉如水,但撑在案上的手指,那紧绷到发白的指节,却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
陆九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不再看冷千绝,目光落回帛书上,左手袖袍微动,那柄黄铜算盘已无声滑入掌心。五指如穿花蝴蝶,飞快地拨动起深褐色的算珠。
“噼啪…噼啪…噼里啪啦…”
清脆密集的算珠碰撞声在压抑的议事厅内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铁皮屋顶上。每一次碰撞,都仿佛在计算着无形的得失盈亏。
“旗主所求,无非是铁血旗地盘扩张,势力日盛。”陆九章的声音伴随着算珠声,冷静得像在解剖尸体,“按旗中现有战兵八百,精锐三百,附庸三家,每月钱粮收支…再算上这‘买命钱’提留…”算珠在他指下化作残影,“若依此地界红线行事,控规模,减消耗,精打细算…则…”
他的手指猛地一停!
“嗒!”
一颗关键的算珠被重重地定在横梁中央。
“则每年,”陆九章抬起头,目光如电劈开灯火,直刺冷千绝眼底,“可稳稳拿下三块如‘黑水渡’、‘响马集’这般膏腴之地!风险可控,收益稳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半分冷弧,“比起旗主以往贪多嚼不烂,一年抢五块亏两块,还得填人命窟窿…这笔账,哪个划算,旗主心中自有掂量。”
三块膏腴之地!稳稳当当!
冷千绝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天灵盖!他太清楚“黑水渡”意味着什么——那是南北商道的咽喉,每月过路费能堆成银山!以往拼死抢一块都守不住,现在居然说三块?稳拿?他呼吸骤然粗重,指节在案上掐出白痕,脑中闪过陆九章假银案的手段、演武场的内力…这小子,是真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他强行压下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起来,撑在案上的手,指节无意识地屈伸了一下。那狂暴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和难以抑制的渴望所取代。
“噼啪…噼啪…嗒!”
算珠声再次响起,疾如骤雨!陆九章的手指化作两道虚影,铜珠在横梁间跳跃碰撞,像在编织一张冰冷的网:“剔除冗余损耗,优化资源配给,严控‘疲软人马’滋生,提高‘调遣’效率…辅以新增地盘收益…”
他的声音猛地一停!
陆九章双手同时按住疯狂跳动的算珠,指腹死死压住横梁,深褐色的铜珠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仿佛还在挣扎着计算未尽的数字。
所有的声响,瞬间消失!
议事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铜灯的火苗在兽头灯座里不安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两尊对峙的石像。
陆九章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穿透凝固的空气,精准地钉在冷千绝脸上。他摊开手掌,露出算盘中央最终定格的算珠阵列——数十颗铜珠组成复杂的菱形,核心三颗代表“核心地盘”的算珠被指腹磨得发亮,在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光。
“三年!”陆九章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在冷千绝耳边,震得他耳膜发麻,“只需三年!依此地界红线而行,我陆九章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喉结微动,眼底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三颗核心算珠之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铁血旗掌控之核心地盘‘厚底子’,必翻一番!”
厚底子翻一番!
六个字,如同六记重锤,狠狠砸在冷千绝的心口!砸得他心神剧震,耳中嗡嗡作响!地盘翻倍!实力倍增!这是他毕生追求的霸业根基!以往只存在于血腥厮杀后的渺茫幻想,如今竟被这账房先生用冰冷的数字摆在桌面!这份掌控力……若能用于丙字库,沈家坞的血仇何愁不报?他呼吸骤然急促,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巨大的震撼和被“算”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冷千绝。他挺拔如枪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撑在案上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却缓缓平复。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算珠阵列,狂暴退潮后,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和一丝被拿捏住命门的不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晦暗的议事厅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铜灯火苗不安的噼啪声。
突然!
冷千绝动了!他毫无预兆地探出左手,五指如鹰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一把抓住案上那卷墨迹未干的《堂口规要》帛书!指腹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帛书纤维里。
“嘶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裂帛声骤然炸开!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铜灯火苗剧烈摇晃,整个议事厅嗡嗡作响!
价值不菲的雪白帛书在他灌注内力的五指下脆如薄纸,瞬间被撕扯成十几片碎片!写满规矩的帛片如同雪片纷飞,有的擦过兽头灯座,带起一缕火星。
“规矩?!狗屁!”
冷千绝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脸上肌肉扭曲如恶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仿佛刚才的沉寂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他猛地扬手,几片帛书碎片在掌心簌簌发抖,即将砸向陆九章的脸——却在脱手前半寸猛地顿住,指节因克制而发白。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举动,完全出乎意料!连一直冷静如冰的陆九章,瞳孔都骤然缩了一下!
然而,就在那几片碎片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
冷千绝那只一直按在案上的右手,快得如同鬼魅般动了!
嗡!
一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发丝却带着刺骨寒意的乌黑枪芒,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他袖中激射而出!那是“冰魄寒掌”内力凝成的锋芒,掠过空气时带起一串细碎的冰晶,灯影在寒芒下骤然扭曲。
枪芒的目标,并非陆九章,而是空中那些正在飘落的、最大的一块帛书碎片!
嗤嗤嗤嗤!寒芒切割帛片的轻响密集如雨打芭蕉,在死寂的议事厅里格外清晰。
细碎密集如雨打芭蕉的切割声响起!
那道乌黑枪芒在半空中化作令人眼花缭乱的虚影,精准切割、挑动、牵引着最大的帛书碎片!锋锐的寒芒如同绣花针,在碎片上急速穿梭,灯火在帛片边缘投下晃动的光斑。
时间仿佛被拉长。碎片在空中翻滚、滞缓。
仅仅一个呼吸的工夫!
那片被撕碎的帛书碎片,竟被枪芒凌空切割重组!条款字迹被巧妙挪移,中央空白处,一道凌厉如刀劈的墨色字迹被冰冷枪意“刻印”上去,墨迹边缘凝结着细微白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若红线不达,吾自削半年份例。冷千绝。”字迹力透纸背,墨色中泛着寒气,仿佛连帛片都被冻得发硬。
砰!
重组的帛书碎片被枪芒残余力量精准拍回黑铁木长案中央!发出沉闷撞击声,碎片边缘毛糙的撕痕与中央寒气四溢的批注形成诡异对比,像一份带着血腥味的契约。
紧接着!
“锵——!”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冷千绝反手拔出身旁兵器架上的精钢长枪——虽非绝灭枪,亦是百炼利器——手臂筋肉贲张如铁,狠狠将枪尾顿在陆九章面前的长案上!沉重枪尾砸出浅坑,木屑飞溅,枪杆剧烈震颤如龙吟,雪亮枪尖斜指屋顶,寒光映得陆九章瞳孔微缩。
他高大身躯前倾如猛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陆九章脸上,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血腥味:“姓陆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下颌线绷得死紧。
“姓陆的!规矩,老子认了!地界红线,老子也画押了!”
他猛地一指案上那片带着他亲笔批注的帛书碎片,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但是!你若敢借着这劳什子考核,公报私仇,动我铁血旗根基,伤我兄弟手足……”他目光如冰锥刺向陆九章,指节在枪杆上掐出红痕,“老子这杆枪,就捅穿你的账本!把你那些狗屁‘家底’‘亏空’,连同你这身酸丁骨头,一起钉死在议事厅柱子上!说到做到!”
冰冷的杀意如同潮水席卷议事厅,铜灯火苗被压得只剩豆大一点,空气凝固如铅块,连石壁渗出的潮气都带着寒意。
陆九章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狂暴面孔,看着那杆嗡嗡震颤的长枪。他脸上无惊无惧,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几息后,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浅得像水面涟漪。
那笑容在唇角停留半瞬,转瞬即逝,却像冰面上掠过的微光,带着一丝了然与从容。
“旗主金口玉言,九章,记下了。”他声音平淡如旧,仿佛死亡威胁只是清风拂面。伸手从容拿起案上的帛书碎片,从袖中取出扁平紫檀木匣,小心放入碎片,合上盖子时发出“咔嗒”轻响,像锁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他收起木匣,对着冷千绝微微颔首:“若无他事,九章先行告退,细则还需斟酌。”说完,竟真的转身,青衫飘动如流云,步履平稳得像在自家后院散步,朝着议事厅那扇厚重的铁木大门走去,背影没有丝毫迟疑,只有袖中算盘偶尔碰撞出细碎轻响。
冷千绝依旧保持着前倾顿枪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凶神。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陆九章离去的背影,瞳孔里翻涌着杀意与疑虑的漩涡——这姓陆的到底是敌是友?丙字库的秘密他是否知晓?直到那扇沉重的铁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陆九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中,大门再次沉重合拢,他才缓缓眨了眨眼,睫毛上仿佛凝着一层寒霜。
厅内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杆兀自嗡鸣的精钢长枪。
死寂重新笼罩。铜灯的火苗挣扎着重新明亮起来,将案上散落的帛书碎片照得如同撕碎的蝴蝶翅膀,墨香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冷千绝紧绷如弓弦的身躯,这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他缓缓直起腰,顿在案上的枪杆停止了嗡鸣,只余枪尖寒芒在灯火下微微颤动。他低头,目光落在刚才被枪尾砸出的浅坑边缘,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里藏着他最后的退路。
几片被震落、更小的帛书碎片散落在那里。
其中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小块用极细墨线勾勒出的、略显潦草的图案——三条交错的直线代表密道走向,一个不起眼的叉点标记着机关暗门,旁边似乎还有个模糊的“丙”字,墨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这是议事厅侧门通往总库深处那条废弃排水密道的示意图!是他十年前带着三个心腹兄弟凿开的保命后路,连亲卫统领都不知晓!方才撕毁帛书时,他借着狂暴动作的掩护,手指极其隐蔽地勾下这片草图,又借着拍案顿枪的震动,将它弹落到这不起眼的角落。金不换这狗贼,定是收买了当年参与凿道的老卒,才得了这草图!那五千两丙字库假银母版定金,他吞得倒是痛快!
冷千绝眼中寒芒一闪。
冷千绝眼中寒芒一闪,随即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暗。他飞快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确认无人窥探,随即伸出两根手指,快如闪电般夹起那片碎片。指尖内力微吐,碎片瞬间化为齑粉,簌簌飘落混入木屑尘埃,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他指腹残留的墨香,提醒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只有他眼中,那密道的走向和那个关键的“丙”字标记,已深深烙印。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掺了冰碴,彻底吞没了铁血旗总舵。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营门高悬的气死风灯被吹得东倒西歪,光晕在地上晃出扭曲的影子。
呼啸的北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抽打在营门高悬的气死风灯上,昏黄的光晕在风中剧烈摇晃,将营门两侧巨大的狼头旗幡影子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旗角“哗啦啦”作响,像是亡魂在哭嚎。
“啪嗒…啪嗒…”
粘稠的液体滴落声,在死寂的寒夜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
营门正下方,一个黑影被高高悬挂在旗幡的粗大旗杆横梁上,随着寒风轻轻晃荡。黑影的轮廓僵硬扭曲,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蜷缩着,显然已经气绝多时,脖颈处的麻绳勒出深深的紫痕,像一道丑陋的项圈。
是金不换!
这位白日里还在暗中串联、试图搅动风雨的钱粮副堂主,此刻如同一只被风干的腊鸭,脖颈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脸上凝固着极度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瞳孔里映着无尽的黑暗,嘴角还残留着死前的嘶吼痕迹。他的胸口,一柄粗糙的剥皮小刀深深插入心脏的位置,刀柄兀自微微颤动,刀刃上凝结的血块在寒风中泛着黑紫色。刀柄下方,钉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还带着毛刺的白木牌,上面用暗红发黑的、像是干涸血迹写成的歪斜大字:
“虚报军费,罚没香火钱,削尽份例。”
木牌在风中摇晃,那“削尽份例”四个字如同嘲讽的獠牙。冰冷的血珠,正从金不换被刺穿的胸口渗出,顺着刀刃和木牌的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下方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溅开一朵朵细小、妖异的暗色血花。
“啊——!”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划破死寂的夜空,是营门值夜守卫发出的。紧接着,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地疯狂敲响,撕裂了铁血旗总舵的宁静!
“金堂主死了!”
“挂在营门上了!”
“有…有牌子!”
惊恐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向营门,火把的光亮迅速汇聚,将营门下那具悬挂的尸体和那块血腥的木牌照得惨白一片。人群惊恐地围拢,指指点点,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
陆九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骚动人群的后方阴影里。他来得很快,青衫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两口淬了冰的寒潭,将眼前的血腥景象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悬挂的尸体,扫过那块血腥刺目的“罚牌”,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金不换那只无力垂落在身侧、微微蜷曲的右手上。
那只手的指甲缝里,似乎沾着一点与血污和污泥截然不同的、极其细微的…嫣红?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得有些过分的脂粉香气,像毒蛇吐信般钻入鼻腔,在浓重的血腥味中异常突兀地飘散过来,刺得他后颈汗毛微微竖起。
陆九章的眼神骤然一凝!那香气…是红袖招的“醉胭脂”!叶轻舟在听雨楼交密信时特意叮嘱过,这甜腻到发齁的味道,是九幽盟暗桩的标记!
他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借着人群的遮挡和光线的明暗,右手极其隐蔽地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动。一股柔韧而精准的内力无声无息地隔空弹出,如同最灵巧的手指,轻轻拂过金不换那只右手蜷曲的指甲缝。
一点比米粒还小的、鲜艳欲滴的嫣红颗粒,被那股内力巧妙地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吸附在陆九章的指尖。
他收回手,指尖缩回袖中。
那点细微的嫣红落入掌心。
细腻,柔滑,带着一种独特的、甜腻得令人皱眉的脂粉香气。这香气…陆九章太熟悉了!三个月前在听雨楼,叶轻舟用银针挑着一点胭脂沫子给他看:“记住这味儿,红袖招特制的‘醉胭脂’,甜得发齁,闻着像蜜,沾着就是毒——九幽盟的娘们最爱用这玩意儿当标记。”
红袖招!
城西最负盛名、也最是藏污纳垢的销金窟!九幽盟在本地最大的情报窝点和暗桩巢穴!她们特制的“醉胭脂”,就是这股子甜腻到发齁的味道!
冷千绝杀人,向来是干脆利落的一枪穿喉,或者一掌碎心,如同他本人一样,狂暴、直接、充满铁血力量的美感。他绝不会用这种近乎戏谑的悬挂方式,更不会用剥皮小刀这种透着阴毒和下作的凶器!尤其,金不换指甲缝里这抹属于“红袖招”的“醉胭脂”…这绝非冷千绝的手笔!是九幽盟!他们想借刀杀人,挑起铁血旗内乱!
寒意,比这冬夜的风更加刺骨,顺着陆九章的脊椎悄然爬升,指尖微微发冷——金不换的死,是个局!
金不换的死,不是清洗,不是立威。
这是警告!是栽赃!是九幽盟那只藏在暗处的黑手,借着铁血旗内乱的由头,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并且…已经开始搅动腥风!这盆脏水,泼得又准又狠!
铁血旗这锅水,比他算盘上最复杂的账目,还要浑!
就在陆九章于人群阴影中凝神推演这血腥栽赃背后的杀局之时——
议事厅厚重的铁木窗棂之后,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肩背挺得如枪杆般笔直,静立如千年石雕。冷千绝负手站在窗边缝隙投下的一缕金芒边缘,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刀痕——那是三年前九幽盟刺客留下的旧伤。他目光如鹰隼般穿透窗纸的细微破损,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冰冷地锁定着下方总舵门骚动中那个青衫人影,连陆九章袖中算盘碰撞的轻响都仿佛能听见。
寒风卷过屋檐的兽首瓦当,发出如冤魂哭泣般的呜咽,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在他鬓角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冷千绝并未回头,下颌线绷得如刀削般锋利,薄唇几乎未动,仅用气流挤出几个字,声音比窗外的寒风更冷,字字如淬了冰的铁钉,连呼吸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下方的青衫人影:
“‘暗影’,盯紧姓陆的。”冷千绝喉结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丙字库事了之后……”他故意停顿,指尖在窗棂上掐出一道白痕,“若他识相,便留他一条活路;若敢耍花样……”
话语的尾音,被刻意吞没在风声中。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杀机与“之后”二字所蕴含的冷酷决断,已如同实质的寒霜,瞬间弥漫在死寂的厅堂之内。侍立的身影纹丝未动,只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极轻地点了下头,随即身体化作一道淡影,贴着墙角滑入更深的黑暗,连一丝风声都未惊动,仿佛从未存在过。
冷千绝依旧凝望着下方,仿佛刚才那致命的指令从未发出。只有他搭在冰冷窗棂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泄露了心底那盘比陆九章算珠更为冷酷无情的棋局——陆九章,不过是一柄暂时借用的、锋利却也危险的算盘。待撬开丙字库的秘密,拿到老爹留下的兵符,将九幽盟那群杂碎碎尸万段,清算完沈家坞的血仇,这柄妄图窥探他根基的“算盘”……他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便该拆了烧火。”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起的雪沫子像刀子般刮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哀鸣,仿佛在预示着铁血旗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