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自成都平原一路南下,景致便一日比一日苍莽。
曾经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渐渐被连绵起伏的丘陵所取代。大军行进的烟尘,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蜿蜒盘旋在崎岖的山道之间。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混合着草木腐败与湿润泥土的,属于南中特有的气息。
右丞相陆瑁的大纛,在队伍的最前方,迎风招展。
他没有乘坐那辆象征着身份与威仪的华贵马车,而是与姜维一样,跨坐于战马之上。一身洗得发白的劲装,与数年前自荆州归来时,并无二致。唯有那双眼睛,比以往更加深沉,仿佛将南中的万千山峦,都悉数收入了其中。
大军在越巂郡的边境,一处名为“清溪”的隘口,安营扎寨。这里是进入南中腹地的门户,也是汉军传统上的前进基地。
中军大帐之内,一盏昏黄的牛油灯,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陆瑁负手立于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那地图并非寻常的绢帛所制,而是用一种特殊的兽皮硝制而成,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详细标注了南中的山川、河流、部落、以及……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时,走过的每一条路线。
“丞相,这是张嶷将军被围之前,送出的最后一封密报。”
费祎虽未随军,但他派来的心腹书记官,将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竹简,恭敬地呈上。
陆瑁接过,拆开。
竹简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写就。
“苏祁邑君冬逢、魄渠兄弟,阴蓄死士,勾连诸夷,一夕反叛。臣措手不及,损兵折将,现率残部三千,死守巂州。城中粮草,尚可支一月。叛军号称十万,围城数重,日夜攻打不休。臣,有负陛下托付,罪该万死……”
字到此处,戛然而止,显然是没有时间再写下去。
姜维凑上前,看完密报,浓眉紧锁,一拳砸在案几上:“这张伯岐,平日里看着精明,怎会如此大意!让区区蛮夷,围了郡府,成何体统!”
“伯约,这不能全怪张嶷。”
陆瑁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一个区域。
“问题,出在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是一片广袤的区域,上面标注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的名称。而在所有名称之上,有两个朱红的大字,触目惊心。
“孟获。”
陆瑁淡淡地说道:“十多年前,我南征,七擒孟获,使其心服。此后十余年,孟获为南中大王,坐镇此地,各部族慑于其威,不敢妄动。可以说,南中的安稳,一半是靠我大汉的军威,另一半,是靠孟获本人的威望。”
他抬起眼,扫视着帐内的众将。
“但就在去年,公元239年,孟获,病逝了。”
帐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孟获的死讯,对中枢的官员来说,并非秘密。但此刻由陆瑁以如此郑重的口吻说出,众人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风暴。
“孟获一死,他强行压下去的那些矛盾,就全都冒了出来。他的儿子,太过年轻,威望不足以服众。而当年那些被孟获打压下去的部族,比如这次反叛的苏祁部落,便觉得,他们的机会来了。”
陆瑁的手指,点在了“苏祁”二字上。
“更重要的,是我。”他平静地纠正了自己脱口而出的称谓,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口误,“当年,我为了尽快安抚南中,曾亲口对孟获许诺:南中,由南中人自己管理。大汉只设郡守,统揽大局,不干涉各部落内务。”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众将心中炸响。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陆瑁。
这个惊天大乱的根源,竟然……竟然是右丞相自己,亲手埋下的?
帐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姜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可以质疑任何人的决策,唯独无法质疑陆瑁
“丞相,这……此一时彼一时也。若非丞相当年此举,我大汉焉有今日?”一名老将壮着胆子出列,为陆瑁辩解。
陆瑁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辩解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坦然,“当年种下的因,今日结出的果。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我今日告诉你们这些,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是要让你们明白,我们这次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他重新转向地图。
“这次的反叛,不是一次简单的蛮夷作乱。冬逢、魄渠这兄弟二人,很有头脑。他们打出的旗号,不是反对大汉,而是‘清君侧’。”
“清君侧?”姜维一愣。
“对。”陆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宣称,张嶷身为汉臣,却干涉南中内务,违背了我当年‘南人治南’的承诺。他们还说,他们依旧尊奉大汉天子,只是要杀掉张嶷这个‘奸臣’,还南中一个‘公道’。”
“一派胡言!”姜维怒道,“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得好。”陆瑁赞许地点了点头,“但有时候,谎言,比真话更有用。尤其是在南中这片,人心本就不稳的土地上。冬逢兄弟的这套说辞,为很多摇摆不定的部落,找到了一个加入他们的绝佳借口。他们不是叛国,他们是在‘尊王攘夷’。”
陆瑁抬起头,目光如炬。
“所以,伯约,你现在还觉得,此战,只要大军压境,直捣黄龙,就能解决问题吗?”
姜维的脸,瞬间涨红。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些乌合之众,在大汉精锐天兵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只要以雷霆之势,击溃叛军主力,解了巂州之围,擒杀冬逢、魄渠,此战便可大功告成。
但现在,他明白了。
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恰恰就落入了对方的话语圈套。汉军的屠刀,砍向的不是叛军,而是“为南中请命”的“义士”。他们或许能赢下这一仗,但将彻底失去南中所有部族的人心。
到时候,一个冬逢倒下去,千千万万个冬逢会站起来。南中,将变成一个永无宁日的泥潭,将大汉的国力,一点点地,耗死在这里。
这,才是敌人最恶毒的计策。
想通了这一层,姜维的脊背,瞬间冒起一层冷汗。他对着陆瑁,深深一揖。
“丞相深谋远虑,维,险些误了国家大事!”
陆瑁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有错。为将者,当有此雷霆锐气。只是,南中的仗,不能只在战场上打。”
他重新走回地图前,那平静的眼眸里,终于闪烁起运筹帷幄的精光。
“冬逢兄弟以为,吃透了我当年的策略,就能将我一军。他们还是太年轻了。”
陆瑁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如同战鼓的序章。
“既然他们要跟我玩阳谋,那我就陪他们,好好玩一玩。”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下了三道截然不同的行军路线。
“传我将令!”
帐内所有将领,轰然起身,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第一!命大将军姜维,亲率三万精兵,大张旗鼓,沿官道向巂州方向佯攻!每日行军不超过三十里,沿途安营扎寨,务必要让叛军探子,将我军动向,看得一清二楚!我要让冬逢和魄渠相信,我们就是冲着他们围城的主力去的!”
姜维目光一凛,立刻明白了陆瑁的意图。这是“明修栈道”。
“维,领命!”
“第二!”陆瑁的笔锋一转,点向了地图上,那些当年曾跟随孟获归顺,此刻却态度暧昧的部落。
“命裨将军向宠,持我节杖,携重金、官印,秘密出使这些部落。告诉他们,我陆瑁回来了。大汉‘南人治南’的承诺,依旧有效!但这个‘南人’,是谁,由我大汉说了算!孟获大王虽死,但他对大汉的忠诚,我们没有忘记。凡是愿意继续追随大汉,讨伐叛逆的,战后,南中新的格局,便有他们一席之地!是敌是友,让他们自己选!”
这是“分化瓦解”,是“攻心为上”!
向宠,是故大将向朗之侄,为人忠厚,深得夷人信赖,正是执行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宠,领命!”向宠出列,声音沉稳。
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全部的计策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分化瓦解,这是堂堂正正的王道之策,也是当年先丞相用兵的影子。
然而,陆瑁的笔,却停在了第三个地方。
那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
它远离巂州主战场,深藏在南中西部的密林深处,地图上,只标注了两个小字。
“苏祁。”
“那里……是叛军的老巢!”一名将领失声惊呼。
陆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森然的笑意。
“冬逢和魄渠,将他们部落所有的精壮,都带到了巂州城下,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他们以为,自己的老巢,固若金汤,无人能至。”
“他们以为,我陆瑁,会以德服人。”
他将手中的朱笔,重重地,戳在了“苏祁”二字上,那力道,几乎要将坚韧的兽皮刺穿!
“第三!我将亲率五千虎步营精锐,换上夷人服饰,由本地向导带路,穿过这片‘禁忌之林’,绕道千里,直插苏祁祖地!”
“我要让冬逢和魄渠,在巂州城下,亲眼看到他们的老巢,燃起冲天大火!”
“我要让所有南中的部族都看清楚,做大汉的朋友,有酒喝,有肉吃,有官做!做大汉的敌人……”
陆瑁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灭族!”
最后一个字吐出,帐内温度,仿佛骤降冰点!
所有将领,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丞相!”姜维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此计太过凶险!您乃万金之躯,岂可亲身犯险!末将愿代丞相,执行此任!”
“不必。”陆瑁将他扶起,目光坚定,“这一刀,必须由我亲自去捅。”
“因为,这个乱局,因我而起。”
“自当,由我……亲手终结!”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那副地图,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传令,全军,按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