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光阴,弹指而过。
时间悄然滑向大汉延熙三年,公元240年。
那场撼动天下的江陵血战,仿佛已是前尘旧事,被光阴冲刷得渐渐模糊。战火的硝烟早已散尽,但它留下的烙印,却深刻地改变了三国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
荆州,江陵城外。
春日暖阳,微风和煦。连绵的田野里,尽是抽穗的麦浪,一片望不到头的金绿。田埂上,传来农人质朴的歌谣,伴随着孩童的嬉闹声。
谁能想到,数年前,这里还是尸骨遍野、焦土一片的人间炼狱。
一个身着朴素青衣,鬓角染霜的男子,正蹲在田边,伸手捻起一株麦穗,在指尖轻轻揉搓。他的动作很专注,眼神里是从容与满足。
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司马,只是荆州牧,陆瑁。
“陆大人!您又来看庄稼啦!”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扛着锄头从田里走来,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容。
“王大爷,看今年的长势,又是个丰年啊。”陆瑁站起身,笑着回应。
“那还不是托了您的福!”王大爷把锄头往地上一顿,嗓门洪亮,“要不是您当年把魏狗的兵器都给咱化成了农具,分了地,修了渠,俺们哪有今天的好日子!现在村里人都说,您这身上啊,比地里的泥土闻着都亲!”
周围的农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陆瑁也不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带着泥土芬芳的玩笑。这些年,他走遍了荆州的每一片田野,认识了无数像王大爷这样朴实的百姓。他身上的锦绣官袍,也渐渐换成了耐磨的青布衣衫。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官服,气度沉稳的青年在一众小吏的簇拥下,寻了过来。
来人正是关兴。
“陆荆州,”关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哭笑不得,“您老人家要是再不回府衙,案上堆着的公文,可真要把您的书房给淹了。”
他闻言,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汗巾擦了擦脸, 对着关兴, “安国啊,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稻田,这可是民生之本!比那案牍上的几个字重要多了。来来来,你身为荆州实际的主官,这事儿你得管。”
关兴被他这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气得没脾气,只能苦笑一声:“行行行,您是前辈,您说什么都对。可您好歹也是朝廷钦命的荆州牧,多少给下官留点面子,别天天往泥地里钻行不行?”
“在其位,谋其政嘛。”陆瑁拍了拍手上的泥,笑得像个偷着腥的猫,“我的‘政’,就是帮你看好这片地。至于批公文这种费脑子的事,自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自江陵之战后,陆瑁便如他所言,留在了荆州。刘禅感其功绩与苦心,虽允其辞去大司马大将军之职,同意授其荆州牧之位,位同九卿。
然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陆瑁这个荆州牧当得有多“清闲”。他将绝大部分州郡事务,都交给了已升任荆州刺史的关兴处理,自己则像个退了休的富家翁,每日不是下地看庄稼,就是去工坊瞧农具,偶尔还带着妻子关凤去荆水边上钓鱼。
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这荆州,他只是代为看管,真正的主人,依旧姓关。
关兴起初还诚惶诚恐,但几年下来,也被陆瑁磨得没了脾气。他知道,这位亦师亦友的姐夫,是在用这种方式,逼着他快速成长,逼着他真正扛起关家的责任。
“行了,不跟你贫了。”关兴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刚从长安来的消息。”
陆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接过帛书展开。
信中内容简洁,却信息量巨大。
其一,丞相诸葛亮年事已高,近年身体愈发不济,已逐渐退居幕后,不再具体处理繁杂政务。朝中大事,由新任大司马蒋琬、大将军姜维、尚书令费祎三人共理。
大司马主政,大将军主军,尚书令居中调度,这是丞相为大汉未来十年定下的格局。
蒋琬稳重,费祎圆融,姜维锐意进取,三人各有所长,相得益彰。刘禅亦非吴下阿蒙,深谙制衡之道,坐镇中枢,将朝堂梳理得井井有条。
大汉,正在以一种平稳而坚定的姿态,默默积蓄着力量。
其二,西南越隽郡,夷人叛乱。
“又是南中?”陆瑁眉头微皱。
关兴点头,神色凝重:“嗯,朝议之后,陛下已派张嶷将军前往平定。”
“张伯岐啊……”陆瑁点了点头,“他去,我就放心了。此人恩威并施,深得南中民心,平叛应不在话下。”
这几年,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北方的曹魏,在那个隐忍的皇帝曹叡的治理下,国力蒸蒸日上,于函谷关、宛城屯驻重兵,如猛虎卧榻,时刻觊觎着南方。东吴孙权,虽守着十年之约,却也小动作不断,在江夏边境修筑船坞,编练水师,其心难测。
三国,就像三个顶尖的棋手,谁也不敢轻易落子,都在等待对方先露出破绽。
而蜀汉,等不起了。
丞相的身体,就是悬在大汉头顶的一把剑。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那颗相星陨落,对大汉将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丞相他……真的不行了吗?”关兴的声音有些干涩。
陆瑁沉默了片刻,将帛书递还给他,抬头望向成都的方向,眼神复杂。
他想起了几年前,自己从江陵之战的血泊中爬出来,写下那封请罪信时的决绝。他以为,自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耕读终老,守着亡魂,看着荆州重生,便已是此生最好的归宿。
可人的心,哪有那么容易平静。
每当夜深人静,他还是会铺开地图,推演着北伐的路线。每当听到北方魏军又添了几万新兵,他的手还是会不自觉地握紧。
他放下了权柄,却放不下心中的那份执念。
“夫君,在想什么?”关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件外衣,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几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因安稳的生活,添了几分温婉。她不再是那个执掌凤鸣卫、杀伐决断的武圣之女,更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寻常妻子。
陆瑁回过神,握住她的手,笑道:“没什么,在想晚饭吃什么。荆水新捕的鲈鱼,清蒸还是红烧?”
关凤白了他一眼,这几年,他的厨艺没见长进,插科打诨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
“就知道吃。”她嘴上嗔怪着,眼中却满是笑意,“安国刚才来过了?是长安来信了?”
“嗯。”陆瑁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有些担子,他自己扛着就好,不想让她再跟着操心。
然而,就在当晚,一匹快马再次自长安方向驰来,一路奔袭,未在驿站停留,直入荆州牧府。
骑士翻身下马,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从胸口一个防水的皮囊中,取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上面盖着的,是诸葛亮的私人印信。
“丞相亲笔,十万火急,请荆州牧亲启!”
陆瑁的心,猛地一沉。
他挥退了下人,回到书房,在烛火下,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蜀锦。
上面的字迹,却不再像从前那般遒劲有力,笔画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与颤抖,仿佛写信之人,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亮缠绵病榻,时日无多,唯有二事挂怀于心。”
“其一,统一大业,已托付伯约、公琰、文伟诸君。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国之大略,万望后继者,矢志不渝。”
“其二……子璋,你我相识,三十三载。君之才,胜亮十倍。今大汉看似安稳,实则危如累卵。亮去之后,朝局必有动荡。伯约性刚,公琰持重,文伟圆滑,皆非能一言而定天下之人。”
“有些话,亮不便诉诸笔端,亦不放心托于他人。”
“子璋,可否……来长安一叙?趁亮尚有一口气在,有些事,想当面与你交代。”
信的末尾,甚至连署名都有些模糊。
“啪嗒。”
一滴烛泪,落在信纸上,烫得那“交代”二字,微微扭曲。
陆瑁怔怔地看着那封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能看到,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丞相府中,那位智计绝伦、为大汉操劳一生的老人,正如何靠在病榻上,用尽最后一丝心血,写下这封近乎托孤的信。
他不是在商量,他是在请求。
他不是在交代后事,他是在为大汉的未来,寻找最后一根定海神针。
“夫君!”
关凤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到陆瑁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惊,抢步上前。当她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时,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
陆瑁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赤红。
他苦心经营了数年的平静生活,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他想守着荆州,守着自己的小家。
可那个老人,那个他一生敬重、亦视为知己的丞相,却在他生命的尽头,将整个大汉的未来,又一次推到了他的面前。
去,还是不去?
去,意味着要重新卷入那波诡云谲的朝堂纷争,意味着要扛起那重逾泰山的统一遗志。
不去?
陆瑁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诸葛亮那双清澈而疲惫的眼睛。
他做不到。
“备马。”陆瑁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夫君,你的身体……”关凤担忧地抓住他的手臂。
“我没事。”陆瑁睁开眼,眼中的迷茫与挣扎已经褪去,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决断,“备最好的马,我要立刻去长安!”
他不能让那个为大汉燃尽了自己的老人,带着遗憾离开。
有些担子,躲是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