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烛火摇曳。
先前还激荡着金戈铁马之声的空气,此刻却死一般地凝固了。
刘禅的嘴唇微微张着,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看着陆瑁,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诸葛亮那只从不离手的羽扇,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在地。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陆瑁,浑浊的眼眸里,是惊涛骇浪。
“不行!”
刘禅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朕绝不答应!”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中都护!你刚刚才说过,成都乃国之大脑,中枢绝不能轻易涉险!怎么转眼之间,你就要自己,亲赴险地?!”
“你让朕和丞相,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年轻的帝王,第一次在陆瑁面前,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泛红。
这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个晚辈,对家中顶梁柱即将远行的,最本能的恐惧与挽留。
诸葛亮缓缓俯身,捡起了羽扇。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每一个关节,都似乎在发出艰涩的响声。
“子璋。”
他重新坐直身体,声音沙哑。
“给一个理由。”
“一个,能说服我,也能说服陛下的理由。”
他没有像刘禅那样,激烈地反对。
但他平静的问话,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分量。
“你我共事多年,我信你,不会无的放矢。但亲赴长安,兹事体大。稍有不慎,动摇的,便是我大汉的国本。”
陆瑁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静静地看着上面,犬牙交错的,红黑两色小旗。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理由……”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理由就是,我们之前的计划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刘禅和诸葛亮。
“我们都以为,我们的敌人是曹休。我们所有的布置,所有的算计,都是冲着他那十五万大军去的。”
他的手,在沙盘上,将代表曹休主力的那片黑色旗帜,轻轻拨到了一边。
“但我们都错了。”
“在曹休身边有一个真正可怕的人,那个人有灭国的能力。”
陆瑁的手指,指向了西线和东线,那两面迎风招展的“邓”字旗。
“邓艾。”
“丞相,此人,你我之前闻所未闻。可他一出手,便西破马岱、庞德十万大军,东拒士元六万雷霆之师。”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马岱和庞德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当头一棒,打碎了他们的阵型。然后,他根本不理会这盘残局,立刻抽身,毫不停留,急行军数百里,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士元最致命的攻击路线上。”
陆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丞相,士元何等样人?‘凤雏’之名,天下皆知。其用兵之诡,心思之奇,连你我,都时常感到惊艳。可就是这样的人物,却被这个邓艾,死死地挡在了阵前,寸步难行。”
“两人打了个旗鼓相当,丞相。”陆瑁摇了摇头。
“邓艾的防守,看似平平无奇,却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他就像一个精于计算的算学大家,任你如何变化,他总能找到那个最优的解法,让你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诸葛亮和刘禅,都听得入了神。
他们仿佛能从陆瑁的描述中,看到那个在千里之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可怕身影。
“我们的合围之计,已经被他一个人,破掉了两路。现在,只剩下三叔的汉中军团。”
陆瑁的手指,移到了子午谷的出口。
“丞相,你觉得,在我们能想到的地方,这个邓艾,会想不到吗?”
“我敢断言,此刻的子午谷出口,必然也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三叔一头扎进去!”
轰!
诸葛亮的脑中,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瞬间想通了所有的关节,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是啊!
邓艾既然能算出庞统的路线,又怎么会漏掉,更加显眼的子午谷?
如果张飞的五万大军,真的毫无防备地冲出去……
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才下令,让三叔立刻退兵。因为我们的计划,已经从根子上,就彻底失败了。”
陆瑁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看着刘禅,目光灼灼。
“陛下,丞相。现在,你们明白了吗?我们的对手,已经换了。不再是曹休,而是这个邓艾。”
“要对付这样的人,寻常的将领,已经没有用了。魏延将军勇则勇矣,但于计谋一道,非其所长。士元虽奇,却被此人克制。庞德、马岱,更是已经败过一阵,心气已失。”
“放眼整个大汉,能与此人,在同一个层面上,掰手腕的,只有丞相与我。”
“丞相,需坐镇成都,调度全国钱粮,维系后方稳定,此乃国之根本,万万动摇不得。”
“所以……”
陆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刘禅,对着诸葛亮,郑重地,躬身一拜。
“只有我去。”
“臣,必须去!”
“我要去长安,亲自坐镇。”
诸葛亮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犹豫与担忧,都已消失不见。
他对着刘禅,缓缓地点了点头。
“陛下,允了吧。”
“子璋,说得对。”
“此战,非他不可。”
得到丞相的支持,陆瑁并未露出喜色,他的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整个大汉的命运,数百万人的生死,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臣,领旨。”
刘禅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就在君臣三人,达成共识,准备商议后续细节之时。
御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猛地推开。
一名浑身是血的禁军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急促,变得尖利无比。
“陛下!丞相!中都护!不好了!”
“东线……东线急报!”
陆瑁的心,猛地一沉。
东线?
不是庞统和邓艾,在僵持吗?
校尉将一卷,被鲜血浸透了小半的竹简,高高举过头顶。
“太尉大人他……他以身为饵,诈败诱敌,被邓艾识破,陷入重围!”
“如今,正率残部,死守……死守崤山!”
华山!
这两个字,像两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陆瑁的耳朵里。
御书房内,刚刚凝结起来的,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击得粉碎。
刘禅一个踉跄,险些从御座上摔下来,幸好被一旁的老宦官及时扶住。
“太尉……太尉他……”
年轻的帝王,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诸葛亮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败。
他手中的羽扇,再次滑落,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捡。
庞统。士元。
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在智谋上唯一能与自己并驾齐驱的男人。
如今,竟被困死地!
陆瑁一步冲上前,从那名校尉手中,夺过了那卷带着血腥味的竹简。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发白。
竹简展开,上面的字迹,比西线战报,还要潦草,还要混乱,仿佛是书写者在用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记录着这一切。
内容很简单,却触目惊心。
庞统与邓艾对峙数日,深感对方防守之严密,无懈可击。
他不愿就此僵持,坐视战机流逝。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最大胆,也最符合他性格的决定。
行险!
他命副将,率领一万兵马,继续在营寨中,虚张声势,迷惑邓艾。
而他自己,则亲率四万主力,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撤离。
他没有后退,而是选择了……前进!
他要绕一个更大的圈子,从一个邓艾,绝对意想不到的角度,直插曹休的腹心。
然而,他再一次低估了他的对手。
邓艾,根本就没有被他营寨中的一万疑兵迷惑。
就在庞统率领主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战场时,邓艾的大军,早已像一张无声的巨网,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悄然张开。
那是一场,伏击与反伏击的巅峰对决。
庞统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从他离开营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了邓艾眼中,最肥美的猎物。
邓艾,甚至没有急于收网。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放任庞统的大军,一路深入,直到他们进入了,地形最为险峻的华山山脉。
那里,山道崎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军的阵型,被无限拉长,首尾不能相顾。
直到那时,邓艾,才终于,露出了他狰狞的獠牙。
战报上,没有详细描述战斗的惨烈。
只用了八个字。
“伏兵四起,血流成河。”
四万大军,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分割,被包围,被屠戮。
庞统在身边亲卫拼死保护下,最后,只带着不足五千残兵,退守到了崤山主峰之上。
而邓艾的数万大军,已经将整座华山,围得水泄不通。
“混账!”
陆瑁,猛地将竹简,狠狠砸在地上,双目赤红。
“士元!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他破口大骂,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他骂的不是庞统,而是他自己的疏忽!是他,一手将庞统推到了东线。是他,让庞统,独自一人去面对邓艾那个男人。他早就该想到的,以庞统那高傲的性格,在智谋上被人处处压制,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必然会用更奇,更险的计策,来证明自己。而这,恰恰就落入了邓艾,那个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的家伙的圈套!
“子璋……”
诸葛亮的声音,艰涩无比。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如何救回士元。”
是啊。
救人。
陆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冲到舆图前,目光死死地钉在“华山”那两个字上。
那就像一个,黑色的漩涡,要将大汉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吞噬进去。
华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但同样的,一旦被围,粮草断绝,也无异于一座绝地。
山上五千残兵,能撑多久?
三天?
五天?
而邓艾,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他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发动猛攻,在蜀汉的援军赶到之前,彻底解决掉庞统!
时间!
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来人!”
陆瑁,头也不回地,发出一声怒吼。
殿外的侍卫,应声而入。
“传我中都护令!”
陆瑁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再无半分犹豫。
“第一,以八百里加急,传令雍凉。命马岱、庞德,即刻放弃与敌军对峙,不惜一切代价,全军突击,猛攻邓艾大军的后方!告诉他们,我不要战果,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把动静闹到最大!把邓艾的注意力,给我死死地拖过去!”
“第二,传令潼关魏延!命他留下二万兵马给姜维,让姜维守住关隘。让他自己亲率三万主力,即刻出关,向华阴方向,发动佯攻!同样,不求杀敌,只求牵制!”
“第三,传令汉中!车骑将军不必回防,继续潜伏于子午谷外!等待我的命令!”
一道道命令,如连珠炮般,从陆瑁口中发出。
整个太极殿,所有人都被他那股,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气势所震慑。
刘禅和诸葛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决绝。
事已至此,只能选择相信。
“子璋,那你……”诸葛亮上前一步。
“我,即刻出发。”
陆瑁转过身,他通红的眼睛,看着刘禅。
“陛下!”
“臣,不等了!”
“请立刻下旨,命成都城卫军,备最好的快马!臣,今夜就走!”
刘禅看着陆瑁,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意志。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准!”
“朕,命你为假节、都督关中内外诸军事!节制所有前线兵马!”
“丞相!”刘禅转向诸葛亮。
“举全国之力,为中都护,筹措粮草军械!但凡前线所需,一律优先供给!”
“臣,遵旨!”
诸葛亮躬身领命。
国难当头,所有的程序,所有的规矩,都已被抛到脑后。
效率,被提升到了极致。
不到半个时辰。
当成都的夜色,刚刚笼罩住这座繁华的都城时。
宫门大开。
陆瑁,一身戎装,腰悬佩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只跟着赵广率领的七百无当飞军,是的无当飞军再次重建,而陆瑁命赵广为无当飞军第二任主将。
没有送行,没有告别。
只有丞相诸葛亮,独自一人,站在宫门前,为他捧上了一杯,温热的酒。
“子璋。”
诸葛亮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万事,小心。”
“活着,回来。”
陆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诸葛亮的手中。
“丞相,放心。丞相帮我替凤儿道个别。”
说罢,他猛地转身,翻身上马。
“出发!”
一声令下,七百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如一支黑色的利箭,刺破夜幕,朝着北方,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