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四门,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轰然关闭。那沉重的门闩落下时,发出的巨响,如同死神的宣判,敲打在城内每一个百姓的心上。
恐慌,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蔓延。哭喊声,奔跑的脚步声,夹杂着流言蜚语,让这座素来以安逸着称的锦官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
然而,秩序,并未完全崩塌。
“堵死巷口!把所有能用的石头、木料都搬出来!”
“壮丁!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都到武侯祠前集合!官府发兵器,发粮食!”
董允的咆哮声,回荡在皇城前的长街上。他的官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脸上满是烟尘,双目赤红,哪里还有半分侍中的儒雅。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用最原始的吼声,强行将这群被吓破了胆的绵羊,重新聚拢起来。
在他的强力弹压与组织下,混乱的成都,竟是奇迹般地,开始运转起来。一群群面带惊恐却又被求生欲驱使的百姓,在官吏的指挥下,开始加固城防,搬运守城物资。
但这还不够。
董允很清楚,靠着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百姓,根本挡不住司马懿的虎狼之师。
他需要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支能在这绝境之中,创造奇迹的军队。
他猛地转身,冲向身边的副将,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王平将军呢?!无当飞军在哪里?!”
“回……回侍中,王将军,正在北城军营!”
“备马!”
董允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向北城门狂奔而去。
北城军营,此刻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临时被征调来的城防军,他们装备不整,人心惶惶,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而另一边,则是一片沉默的肃杀。
五百名士卒,静静地盘坐在校场之上。他们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身形精悍得如同山间的猎豹。每个人都在用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刃,或是检查着箭矢的羽翎。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队伍,安静得可怕。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而是一次寻常的狩猎。
这,就是大汉最精锐的特种兵团——无当飞军。
一个男人,正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身材中等,相貌平平,脸上甚至带着几分庄稼汉的淳朴。他没有穿戴威风凛凛的将军甲胄,只是一身普通的皮甲。
他就是无当飞军的统帅,王平。
一个不识字,却被诸葛亮誉为“忠勇而严整”的宿将。
“王将军!”董允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到他的面前。
王平转过身,对着他,缓缓抱拳,动作沉稳有力。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那双平静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董侍中。”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巴蜀口音,不疾不徐。
“剑阁已失,司马懿大军,不日将至城下!”董允的声音都在颤抖,“成都安危,大汉国祚,全系于将军一身了!”
王平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豪言壮语。他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拍了拍董允的肩膀。
“有我王平在。”
“有这五百弟兄在。”
“成都,丢不了。”
简简单单的三句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山一般的力量。董允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竟是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王平转过身,面向他那五百名沉默的士兵。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举起了三根手指。
一个简单的,只有无当飞军才懂的战术手令。
“哗啦——”
五百名士兵,如同一个人般,瞬间起身。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他们背起箭囊,拿起战刀与藤牌,沉默地,跟在了王平的身后,向着北城的城墙,大步走去。
他们走过那些惊慌失措的城防军身边,目不斜视。那股冰冷的,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让那些嘈杂的士兵,不自觉地闭上了嘴,敬畏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
成都城外,官道之上。
司马懿勒马而立,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座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城池。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微笑。
“父亲,成都城门紧闭,看样子,是想负隅顽抗了。”司马师策马来到他的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
“垂死挣扎罢了。”司马懿淡淡地说道,“关羽战死,诸葛亮和陆瑁去了汉中。此刻的成都,不过是一座空有坚城,却无良将的死城。城内君臣,怕是早已吓破了胆。”
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兴奋的次子司马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传令下去,大军暂缓前行,原地休整。我要让城里的人,多品尝一会儿,绝望的滋味。”
“父亲高明!”司马师抚掌笑道,“待那陆瑁得知成都危急,千里回援,必然人困马乏。届时我们以逸待劳,正好将这支汉军精锐,一举全歼于成都城下!一战,可定天下!”
司马懿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仿佛已经看到,刘禅跪在他的脚下,献上玉玺。而那个让他屡次吃亏的陆瑁,在看到成都城破,家国尽丧之后,会是何等崩溃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闷而又极富节奏感的战鼓声,突然从远处的成都城墙之上传来。
那鼓声,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如同巨人的心跳,让正在休整的魏军将士,心头莫名一紧。
司马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举目望去,只见成都那高大的北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排黑色的身影。
他们,披坚执锐,军容严整,在城头之上,迅速而有序地,进入了各自的防守位置。一面绣着“王”字的将旗,在晨风中,缓缓升起。
旗帜之下,一名身穿皮甲的将领,正抱着双臂,冷冷地,向着这边望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司马懿仿佛都能感受到,对方那平静而又充满杀机的眼神。
这……不是一群吓破了胆的乌合之众。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
“那是什么人?”司马懿皱起了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悄然浮现。
他身边的司马师,也收起了轻视之心,凝神望去。
“看旗号,似乎是……王平?”
“王平?”司马懿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想起来了,是那个跟随诸葛亮南征,平定南中叛乱的悍将。
可他手下,何来如此精兵?
“父亲,不管他是谁!”司马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区区数千人,也想螳臂当车?待我率三千铁骑,一轮冲锋,便可踏平此城!”
司马懿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城墙上那面“王”字大旗。
他身边的魏军将士,已经开始发出一些不耐的骚动。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最后的困兽之斗,一鼓作气便可拿下。可主帅却迟迟没有下令。
“父亲,”司马师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何须迟疑?不过是些残兵败将,虚张声势罢了!”
“虚张声势?”司马懿缓缓摇头,眼睛却未曾离开城头分毫。他的手指,在马鞍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子元,你看他们的阵型。你看那些士兵的站姿。那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气。”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冷:“我原以为,成都城内,只有一群待宰的羔羊。没想到,诸葛亮还给我留下了一条看门的老狗。”
“狗,终究是狗。”司马师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再凶的狗,也挡不住虎狼。孩儿请命,愿为先锋,为父亲叩开这成都城门!”
“不。”司马懿终于收回了目光,他转头看向身侧一名膀大腰圆的将领,“牛金。”
“末将在!”那将领立刻应声,声音洪亮如钟。
“你带本部三千人马,去探一探。”司马懿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用急着破城。我只要你,试出他们的斤两。”
“末将遵命!”牛金大喜,他早就按捺不住了。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白送的头功。
“杀——!!”
三千魏军,在牛金的带领下,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扛着数十架简易的攻城梯,如同一股浑浊的潮水,向着成都北门汹涌而去。
战鼓声,号角声,响彻云霄。魏军的声势,骇人至极。
城墙之上,那些临时被征调来的民夫和城防军,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许多人吓得腿肚子发软,握着兵器的手,抖得如同筛糠。连站在王平身后的董允,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然而,王平和他身后的五百无当飞军,却依旧如同一尊尊石雕,纹丝不动。
魏军越来越近。
三百步……
二百步……
一百步!
他们已经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但城墙之上,依旧鸦雀无声。
“放箭!放箭啊!”一名城防军的校尉,忍不住尖叫起来。
王平头也没回,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闭嘴。”
那校尉被他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如坠冰窟,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魏军士气更盛,他们以为城上守军已经吓傻了。
“冲啊!抢头功啊!”
牛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挥舞着大刀,状若疯虎。
八十步!
五十步!
就在第一架云梯,即将搭上城墙垛口的那一刻。
王平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抬起了右手,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射!”
没有声嘶力竭的咆哮,只有一个简洁而冰冷的命令。
“咻咻咻咻咻——!”
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五百张强弓,在同一瞬间,拉开满月,松开弓弦。那不是杂乱无章的齐射,而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准而致命的节奏!
箭矢,如同黑色的死神之雨,倾盆而下!
这阵箭雨,没有追求覆盖,而是精准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每一支箭,都仿佛长了眼睛,专门朝着魏军士卒面门、咽喉等没有甲胄防护的要害而去。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魏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了一大片。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压过了震天的喊杀声。
扛着云梯的士兵,首当其冲,被重点照顾。往往是一架云梯下的四五个人,在同一时间,被箭矢射穿了脖子,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轰然倒地。沉重的云梯,砸在后面跟进的同袍身上,引起一阵阵混乱。
牛金的亲卫,举着盾牌,拼死护住了他。但那盾牌之上,也“咄咄咄”地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一般。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只见城墙之上,第二轮箭雨,已经准备就绪。
“举盾!快举盾!!”牛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但已经晚了。
无当飞军的射击,根本没有间歇。他们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拉弓,搭箭,瞄准,射击。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稳定得可怕。
一波,又一波。
黑色的箭雨,如同永不停歇的浪潮,反复冲刷着城下那片小小的区域。魏军的冲锋之势,在距离城墙三十步到五十步的这个死亡地带,被彻底遏制住了。他们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徒劳地举着盾牌,被动地接受着来自头顶的屠杀。
“混账!混账!”远处的司马懿,再也无法保持那份从容。他猛地一拍马鞍,脸色铁青。“这是什么弓箭手!这等射术,这等纪律……闻所未闻!”
司马师也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他们……他们的人数明明不多,为何感觉……箭矢无穷无尽?”
他们不知道,无当飞军的每一个士兵,都是山地中的顶尖猎手。对他们而言,在五十步的距离内,射中移动目标的要害,不过是吃饭喝水般的本能。
终于,有几架云梯,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被悍不畏死的魏军,成功地搭上了城头。
“杀上去!第一个登城的,赏千金,官升三级!”牛金见状,狂喜地大吼。
几名魏军勇士,嗷嗷叫着,手脚并用,顺着云梯向上攀爬。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荣耀,而是死亡。
一名魏军刚刚探出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城上的景象,眼前便寒光一闪。一面黝黑的藤牌,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面门上,巨大的力量,直接将他的鼻梁骨砸得粉碎。紧接着,一柄短小精悍的环首刀,从藤牌下方,闪电般刺出,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心窝。
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击毙命。
那名无当飞军士卒,一脚将尸体踹下云梯,看也不看下一个爬上来的敌人,只是将藤牌护在身前,手中的短刀,再次对准了云梯口。
这样的场景,在每一架搭上来的云梯处,同时上演。
这些身材并不高大的山地战士,在狭窄的城墙之上,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手中的藤牌,轻便而坚韧,能轻易荡开敌人的劈砍。而那柄短刀,在他们的手中,则如同毒蛇的獠牙,每一次出击,都刁钻狠辣,直奔要害。
他们三五成群,配合默契,攻守兼备。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完成一次完美的包夹与击杀。
在他们面前,那些悍勇的魏军士卒,就像一群笨拙的公牛,冲进了一片布满陷阱的丛林,空有一身力气,却根本无从发挥,被无情地,一个个分割、猎杀。
城墙之下,牛金已经看得浑身发冷。
他派上去的,都是军中最精锐的勇士,可是在城头,却像是三岁的孩童一般,被轻易地屠戮。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云梯下,已经堆满了自己人的尸体。
而城墙之上,那面“王”字大旗,依旧沉稳如山。
“撤……撤退……”
牛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鸣金!快鸣金收兵!!”
“当当当——”
刺耳的鸣金声,终于响起。
城下的魏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连同袍的尸体和倒地的云梯都顾不上了。
城墙之上,箭雨,也应声而止。
王平看着潮水般退去的魏军,面无表情。他只是缓缓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臂,对着身边的董允,淡淡地说了一句。
“司马懿,不过如此。”
董允张了张嘴,看着城下那片狼藉的战场,看着王平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化作一个用力的点头。
远处,司马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牛金!”
“末……末将在。”牛金狼狈地跑到马前,翻身下跪,头也不敢抬。
“三千人,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就折损了将近一半?”
“末将……末将无能!请主帅治罪!”牛金的身体,抖如筛糠。
司马懿没有治他的罪,他只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座看似触手可及,此刻却仿佛坚不可摧的成都城。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低估了这座城,也低估了那个叫王平的男人。
“传令。”司马懿的声音,冰冷而又沙哑。
“安营扎寨。”
“打造攻城器械。”
“看来,想进这座城,要多费些手脚了。”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悲壮的血红。成都保卫战的第一天,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