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鲁肃依约来到馆驿,引领诸葛亮与陆瑁前往吴侯府邸。
当他们步入那座象征着江东权力之巅的议事大厅时,只见堂上气氛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敌意。张昭、顾雍、虞翻、步骘等二十余名江东文武官员,皆头戴高冠,腰系宽带,衣冠楚楚,分列两旁,端坐于席上。他们或捋须沉思,或目光锐利,或面带冷笑,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仿佛一场早已准备好的鸿门宴。
诸葛亮一袭青衫,手持羽扇,步履从容,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仿佛闲庭信步。他身后的陆瑁,则一身武将劲装,身形挺拔如松,手按腰间剑柄,目光沉静如水,那股在战场上磨砺出的铁血之气,与这满堂的文人酸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二人一前一后,对这满堂的审视与敌意视若无睹,一一上前问候,不卑不亢地施礼后,坦然坐于客席。
陆瑁端坐于席,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好一个下马威!看来今日这关,不好过啊。不过,也好,就让我见识见识,这江东所谓的‘名士’,究竟有几分斤两!”
果然,他们刚刚落座,位列文臣之首的张昭便率先发难。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诸葛亮,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我乃江东一无名之辈,久闻先生隐居隆中之时,常自比于管仲、乐毅,不知此言当真?”
他一开口,便将诸葛亮置于一个极高的位置,意图让他自承其大,而后再狠狠将他摔下。
诸葛亮羽扇轻摇,仿佛未曾听出他话中的讥讽,淡然一笑道:“不过是亮平生之小志罢了,不足挂齿。”这云淡风轻的回应,反倒让张昭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无处发泄,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张昭脸色一沉,立刻追问,语气更加咄咄逼人:“好一个‘小志’!刘豫州三顾茅庐,得先生相助,自比‘如鱼得水’,本欲图谋荆州以为根基。可如今呢?荆州九郡,尽归曹操,豫州公反倒兵败当阳,狼狈不堪。先生对此,又有何解释?”
此言一出,满堂文臣皆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准备看诸葛亮如何出丑。
诸葛亮心中了然,知张昭乃江东群臣之首,今日若不先驳倒他,后续之事便难以展开。他正色道:“以我主之兵,取荆州易如反掌。然我主乃汉室宗亲,宅心仁厚,实不忍夺取同宗基业,此乃大义所在。奈何刘琮年幼,听信谗言,不战而降,这才致使曹操猖獗。我主如今暂屯兵江夏,胸中自有退敌良策,非是旁人可以窥探的。”
“哈哈哈!”张昭闻言,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收住笑声,厉声道:“先生此言,真是自相矛盾,荒谬至极!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乐毅辅佐燕昭王,连下齐国七十余城,此二人皆是经天纬地、匡扶社稷的济世之才!先生未出山前,刘豫州尚能纵横中原,屡有胜绩;得了先生之后,反倒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莫非,先生所谓的‘管仲、乐毅之才’,便是如此吗?还是说,真正的管仲、乐毅,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
这番话,狠毒至极,不仅将刘备的失败尽数归咎于诸葛亮,更将他引以为傲的志向贬得一文不值!
不等诸葛亮回应,陆瑁已然按捺不住。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直刺张昭,冷声开口:“张公此言,恕瑁不能苟同!”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陆瑁朗声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其志向高远,岂是蓬间雀、篱下燕所能理解?譬如一人身患沉疴,良医诊治,必先以温和之药调理其元气,而后方能下虎狼之药以去其病根。若不顾其虚实,贸然用猛药,只会加速其死亡!我主兵败汝南,辗转至荆州时,仅有残兵数千,根基全无,正如那身患沉疴之人。若非军师先以博望坡、白河两场大火,以弱胜强,挫败夏侯惇、曹仁十万大军,为我主重拾军心士气,我军焉有今日?此等用兵之妙,管仲、乐毅复生,亦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凌厉:“至于刘琮降曹,乃时势所迫,非战之罪!当阳败退,更是我主为携十数万百姓渡江,不忍舍弃,甘愿与民同难,此乃惊天动地之大仁大义!反观某些人,安坐于高堂之上,不思报国安民,却只会对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之人吹毛求疵,摇唇鼓舌,岂不可笑!”
诸葛亮见陆瑁出言相助,且言辞犀利,直击要害,心中暗自赞许。他接口大笑道:“子璋所言极是!昔日高祖刘邦,与项羽争霸,屡战屡败,甚至连父母妻儿都曾被俘,可谓狼狈至极。然垓下一战,便定鼎天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以一城一地之得失,论英雄成败?似张公这般夸夸其谈,坐而论道者,平日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看似无所不通。可一旦大难临头,曹军压境,却又百无一用,除了劝主投降,恐怕也想不出第二条计策!如此行径,徒惹天下英雄耻笑罢了!”
二人一唱一和,一番话说得是酣畅淋漓,张昭被驳得是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悻悻然坐下。
堂上群臣见首席谋士落败,皆面露不忿。虞翻立刻起身,厉声质问:“曹军号称百万,兵锋正盛!刘备兵败当阳,不过残兵败将,何来的胆气,敢言不惧曹军?”
诸葛亮还未开口,陆瑁已抢先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主虽败,然败于仁义,为护百姓而败,非战之罪!我军上下,同仇敌忾,士气高昂,纵是残兵,亦是虎狼之师,何惧之有?倒是贵方,坐拥长江天险,兵精粮足,带甲十万,反倒被曹操一封檄文吓得六神无主,朝中诸公争相劝主降贼,以求苟安。两相比较,究竟谁更可笑,想必天下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你!”虞翻被噎得满脸通红,指着陆瑁,却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步骘起身,语带嘲讽地说道:“听闻二位来此,莫非是欲效仿战国时的苏秦、张仪,来我江东逞口舌之利,游说我主吗?”
诸葛亮闻言,神色一正,朗声道:“苏秦佩六国相印,合纵抗强秦;张仪两度为相,连横辅霸业!此二人皆是审时度势、匡扶社稷之豪杰!我与子璋今日前来,正是要效仿此等先贤,联合仁义之师,共抗国贼!这又有什么不对?总好过某些人,身为汉臣,食汉之禄,却闻曹贼虚言恫吓,便畏敌如虎,未战先怯,力劝主公屈膝请降!此等行径,与卖主求荣之辈,又有何异?!”
步骘被说得是哑口无言,羞惭地低下了头。
堂上气氛愈发紧张,薛综起身,引经据典道:“汉室自灵帝以来,气数已尽。曹操得天时,拥天下三分之二,此乃天命所归。刘备不识天数,强行逆天而为,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住口!”诸葛亮闻言,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呵斥道,“无父无君之徒,安敢在此妄谈天命!人生于天地之间,当以忠孝为本!尔身为汉臣,不思尽忠报国,反认篡国之贼为天命,此乃不忠!尔祖祖辈辈,皆食汉禄,方有今日,尔却欲卖主求荣,此乃不孝!似你这等不忠不孝、认贼作父之徒,又有何颜面立于这庙堂之上,与天下英雄论道?!”
薛综被骂得是体无完肤,面如死灰,羞惭满面地退了下去。
陆绩见状,自恃出身名门,起身冷笑道:“刘备不过一织席贩履之辈,出身微末,乃是乡野村夫,如何能与曹丞相相提并论?又凭何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陆瑁眼中寒光一闪。他与陆绩同姓,此刻却感到无比的羞耻。他霍然起身,声音冰冷如铁:“陆绩!我羞与你同姓!昔日汉高祖刘邦,亦不过一泗水亭长,最终不也斩白蛇而起义,开创我大汉四百年基业?英雄不问出处!我主虽曾织席贩履,却心怀天下,仁德布于四海,乃高祖之后,汉室正统!反观曹操,其祖曹腾,不过一宦官阉人;其父曹嵩,乃是花钱买来的太尉。他曹操世受汉禄,身居高位,却不思报效君王,反而专权弄政,欺君罔上,实乃汉贼!与我主相比,一个是大汉的孝子,一个是曹氏的逆子!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陆绩被陆瑁这一番话骂得是狗血淋头,尤其是被点出同姓之羞,更是无地自容,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呐呐无言。
严畯见状,试图从学问上找回场子,起身问道:“敢问诸葛先生,治何经典?”
诸葛亮此刻已是舌战群儒,气势如虹,闻言不屑地冷笑道:“昔日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姜尚钓于渭水之滨,张良、陈平亦非饱读经书之辈,他们何曾拘泥于章句经典?腐儒皓首穷经,寻章摘句,除了会做几篇酸腐文章,于安邦定国,又有何用?昔日杨雄,文采冠绝当世,号称‘西道孔子’,却屈身侍奉王莽,最终落得个投阁而死的下场!似此等‘小人之儒’,纵然笔下有千言,胸中无一策,又有何益?”
严畯被说得是垂首不语,冷汗直流。
程德枢见众人皆败,仍不甘心,强作镇定地讥讽道:“先生所言,皆是空谈,并无实学,不过是巧舌如簧罢了!”
诸葛亮闻言,厉声道:“儒者,亦分君子之儒与小人之儒!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辟邪,其学问足以泽被后世,其功业足以光照汗青!小人之儒,则只知雕章琢句,皓首穷经,年轻时卖弄文采以求官,年老时着书立说以传名,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可用!与国无益,与民无补!”
此言一出,满堂文臣皆是面色大变,仿佛被这一言戳中了痛处。张温、骆统等人还想再辩,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此时,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般响起:“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将黄盖一身铠甲,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怒目圆睁,须发戟张,指着满堂文臣喝道:“曹军百万大军已兵临城下,尔等不思退敌之策,反倒在此与客人徒逞口舌之利,刁难为难,岂是我江东的待客之道?!”
他声如洪钟,威势逼人,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黄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诸葛亮与陆瑁面前,一抱拳,沉声道:“我家主公,已恭候二位多时了!”
随即,便在黄盖与鲁肃的引领下,诸葛亮与陆瑁昂首挺胸,穿过那一张张或惊愕、或羞惭、或怨毒的脸,向后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