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沉默了。他那双经历过无数次尸山血海、早已看淡生死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凝重的神色。他完全明白了陆瑁的意思。
徐晃这一招,看似简单粗暴,毫无技巧可言,实则却蕴含着极深的战略考量和对人心的精准把握。他就是在用绝对的实力,堂堂正正地摆在明面上,形成一种无形的、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逼迫对手陷入进退两难、左右为难的绝境。
山洞之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空旷的洞壁间回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思考着,面对徐晃这避无可避的阳谋,他们该如何应对?是选择暂避其锋芒,继续像之前那样不痛不痒地袭扰,眼睁睁地看着粮草安然通过?还是……铤而走险,以区区千人之力,去硬碰硬地挑战那座由八千精兵组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移动堡垒?
“噼啪!”
一截燃烧的木柴,在火焰中猛地爆裂开来,溅起一串火星,打破了这凝滞的沉默。
赵云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依旧在沉思的陆瑁,他沉声问道:“子璋,你说,怎么办?这一仗,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畏惧。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凶险,但他骨子里那股遇强则强、永不退缩的战意,并未有半分熄灭,反而被这巨大的挑战,燃烧得更加旺盛。
陆瑁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与赵云在空中交汇,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犹豫,只有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打!”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为何不打?!”
赵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迅速化为了然。他知道,陆瑁绝不是鲁莽之人,他敢说“打”,便一定有了应对之策。
“哦?看来,子璋已有计较?”
陆瑁走到那副简陋却精准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向了官道前方的一处被他用木炭特殊标记出来的地段。
“徐晃的阳谋,看似无懈可击,固若金汤。但他忽略了一点——任何防御,无论多么严密,都有其极限所在。八千人护送五百辆粮车,为了确保安全,队伍必然会拉得极长,绵延数里。如此一来,其首尾之间,信息的传递,兵力的调度,都需要时间。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赵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子龙,若是硬碰硬,以千人对八千,我们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但若是……我们只打他一点呢?”
“只打一点?”赵云立刻凑近了地图,目光随着陆瑁的手指移动。
陆瑁的手指,划过了地图上官道旁的一段极其险峻的地势。
“此处,名为‘断魂坡’。官道依山而建,一侧是无法攀援的陡峭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密林。整段道路,长约三里,狭窄处仅容两车并行。曹军的大队人马行至此处,为了快速通过,其阵型必然会被极大地拉长,如同一条长蛇,前后难以呼应。届时,便是他们防御最脆弱,也最混乱的时刻!”
他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算计的光芒,声音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奋。
“我的想法是,我们不必再奢求全歼敌军或是焚毁所有粮草。我们的目标,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制造一场足够大的混乱!毁掉其中一部分最显眼的粮草,并最大限度地打击曹军的士气!要用一场血淋淋的胜利,告诉徐晃,告诉曹操——这条路,他们走得,但走不安稳!”
赵云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他明白了:“还是声东击西,但这一次,要集中所有的力量,攻其一点,务求一击必穿?”
“正是!”陆瑁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但不完全对。这一次,‘西’不是佯攻,而是主攻!我们需要一支精锐中的精锐,由子龙将军你,亲自率领!”
他看着赵云,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我需要你,如同一把在烈火中烧得通红的尖刀,在曹军行至‘断魂坡’,队形被拉扯到最长、防御最薄弱的时刻,从侧翼的山壁之上,或密林之中,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插其队伍中段!”
“你的目标,不是粮车!而是护卫粮车的曹兵!”陆瑁加重了语气,眼中杀气四溢,“用你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冲击力,凿穿他们的防御阵型,将他们的队伍,拦腰截断!制造最大程度的恐慌,让他们彻底陷入混乱!”
赵云只觉得体内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起来,他眼中战意升腾,大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陆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只需在那里,支撑半柱香的时间!如同一块钉死在路中央的礁石,吸引住夏侯渊和曹军主力的全部注意力!”
“我会亲率另一队人马,趁着他们陷入混乱,指挥失灵之际,从另一个方向,或者干脆换上曹军的衣甲,混在那些被你冲散的溃兵之中,直扑那些失去保护,或保护已经大大减弱的粮车!我们不求多,能烧多少,就烧多少!能毁多少,就毁多少!”
“一旦得手,我会立刻向天空发射红色响箭!你见到信号,不必恋战,立刻率部从预定路线撤退!我亦会同时撤离!整个过程,务求快、准、狠!绝不给他们反应过来,形成合围的机会!”
这个计划,无疑是一场豪赌。它比之前的任何一次伏击都更加凶险,对时机、配合、以及每一位执行者的勇气和决断力,都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尤其是赵云率领的那支突击队,他们将作为一把尖刀,直接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不仅要吸引所有火力,更要在钢铁洪流中凿穿对方的阵型,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重围,万劫不复。
然而,赵云听完陆瑁这堪称疯狂的计划,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仰天朗声大笑,那笑声豪迈雄壮,震得山洞顶上的碎石簌簌而落。
“哈哈哈!好!好一个‘攻其一点,乱其全局’!好一个‘以我之勇,破敌之阵’!他徐晃以为重兵便可高枕无忧,我们就偏要在他最得意、最自以为是的铜墙铁壁上,给他狠狠地凿出一个窟窿来!子璋,此事就这么定了!这把尖刀,我赵子龙,来当!”
陆瑁看着赵云那豪气干云、战意冲天的样子,也深受感染。他郑重地对着赵云一揖,沉声道:“子龙,此战凶险异常,万望小心!你的任务是撕开缺口,制造混乱,切记不可陷入缠斗。一旦我这边得手,红色响箭升空,你必须立刻率部撤离,不可有半分迟疑!”
赵云走上前,重重地拍着胸脯,甲胄“砰砰”作响:“子璋放心!我省得!今日,我定要叫那徐晃,叫那夏侯渊,都好好地记住,常山赵子龙的枪,到底有多快!”
计议已定,整个临时营地立刻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紧张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赵云亲自从跟随他多年的老兵中,挑选了五百名最是精锐、最是悍勇的死士。这些人,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他们被优先配给了缴获来的曹军精良铠甲和锋利兵刃。
陆瑁也挑选了三百名最为机灵、行动最为快捷的士兵,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火油、硫磺等引火之物,每人都背着浸透了油脂的草人,准备来一场盛大的“烟火”。
其余的兵力,则被陆瑁巧妙地安排在了“断魂坡”外围的各个要道,负责接应撤退的部队,并尽最大可能阻断和袭扰可能出现的曹军追兵。
斥候被再次派出,如同一群不知疲倦的猎隼,紧密地监视着曹军粮队的动向,随时通过事先约定好的鸟鸣暗号,回报其位置和行进速度,以确保最后的攻击,能在最精准的时-机、最有利的地点,悍然发动。
山林间,一股冰冷肃杀之气开始弥漫。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一战,将是他们进入这片区域以来,最为关键,也最为凶险的生死之战。成功,则曹军粮道再受重创,徐晃锐气大挫,所谓的“阳谋”将沦为天下笑柄;失败,则他们这支令曹军闻风丧胆的奇兵,很可能就此折戟沉沙,全军覆没。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断魂坡”附近的山林中,赵云和陆瑁的部队已经悄然潜伏到位。士兵们伏在冰冷的草丛和树后,口衔枚,刀出鞘,屏住呼吸,与黑暗融为一体,只等那庞大的猎物,完全进入预定的陷阱。
远处的官道上,终于隐约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吱呀”声和人马行进的嘈杂声。一条由无数火把组成的巨大“火龙”,正蜿蜒着,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断魂坡”的血盆大口,缓缓爬来。
曹军的运粮队伍,终于完全进入了“断魂坡”的狭长地带。
夏侯渊坐镇中军,他虽然对丞相调拨如此重兵护粮感到有些小题大做,但军令如山,他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不断派出骑兵来回传令,催促前军加速通过,后军保持警戒。
就在此时!
“轰隆隆——”
坡道两侧的山壁之上,突然毫无征兆地滚下了数十块早已被撬松的巨石!这些巨石借着坡势,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进了曹军队伍的中段!
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叫连连!数辆粮车被砸得粉碎,木屑与粮食齐飞,十几名曹兵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碾成了肉泥!
整条“长蛇”,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硬生生地砸成了数截!
“敌袭!稳住阵脚!弓箭手,压制两侧山壁!”夏侯渊大惊失色,但毕竟是宿将,立刻高声下令。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晚了一步。
“杀!!!”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如同龙吟虎啸,从侧翼的密林中炸响!
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了黑暗!
赵云一马当先,如同天神下凡,胯下夜照玉狮子四蹄翻飞,手中龙胆亮银枪化作一道死亡的漩涡,悍然冲入了因落石而陷入混乱的曹军阵中!
“常山赵子龙在此!挡我者死!!”
他长枪到处,无人能挡!一名曹军校尉试图举刀格挡,只听“咔嚓”一声,连人带刀被赵云一枪洞穿,高高挑起,随即被狠狠地甩飞出去,砸倒了一大片曹兵!
紧随其后的五百名死士,更是如同一群下山的猛虎,他们嘶吼着,挥舞着利刃,结成一个锋利的楔形阵,以赵云为箭头,狠狠地、毫不讲理地,凿向了曹军的腰部!
他们放弃了所有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了手中的兵器之上,只求用最快的速度,撕开敌人的防线!
夏-侯渊目眦欲裂,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敢用如此疯狂的方式,对自己这八千重兵发起自杀式的冲锋!
“放箭!给我放箭!拦住他们!!”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然而,阵型已乱,自己人与敌人混杂在一起,弓箭手根本无法有效射击。而赵云的突击队,已经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黄油之中,势不可挡!
就在夏侯渊调兵遣将,试图围堵赵云之时,在队伍的后段,另一场杀戮,也已悄然上演。
陆瑁率领的三百名士兵,趁着前方的混乱,从另一侧的幽谷中悄然摸出。他们换上了白天缴获的曹军衣甲,混在那些被冲散后四散奔逃的辅兵之中,一边大喊着“敌袭”,一边“慌不择路”地冲向了那些尚且完好的粮车。
守卫粮车的曹兵,见是“自己人”,并未过多防备。
可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这些“自己人”猛地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油囊,狠狠地砸在粮车之上,随即将手中的火把奋力投出!
“轰!轰!轰!”
数十辆粮车,在同一时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将整座“断魂坡”,映照得如同白昼!
“不好!粮草!快救粮草!”
后队的曹军将领这才反应过来,可一切都已太迟。
“咻——”
一枚凄厉的红色响箭,在冲天的火光中,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绚烂的血色之花。
“撤!!”
正在奋力冲杀的赵云,见到信号,没有半分犹豫,长枪一摆,逼退数名曹将,带领着部下,从早已预定好的路线,迅速脱离了战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陆瑁的部队,更是在放火之后,便已悄然远遁。
“断魂坡”的夜风,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卷过狼藉的战场。
残存的曹军士兵们惊魂未定,许多人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与茫然。火把的光芒下,他们有的在徒劳地扑打着仍在燃烧的粮车余烬,有的在撕心裂肺地搬运着同袍的伤员,更多的人则茫然地看着满地的尸体和被毁的物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夏侯渊面如死灰,他站在坡道中央,身体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惨烈景象:至少一百多辆粮车被焚毁,焦黑的木头和散落的粮食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地上躺着数百具曹兵的尸体,还有更多的伤员在痛苦呻-吟;更让他心寒的是,敌军来去如风,己方八千精兵,竟被打得如此狼狈,损失惨重,却连对方的主力都没能缠住。
“将军……将军……”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声音都在发颤,“清点……清点出来了,我军阵亡……阵亡超过六百人,伤者近千……粮草……粮草被毁近三成……”
夏侯渊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绝望。六百亡,千人伤,三成粮草!这不仅仅是一场伏击,这简直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和羞辱!丞相的信任,徐晃将军的“阳谋”,非但没能奏效,反而成了对方痛下杀手的绝佳机会!
“传……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收拢部队,救治伤员,扑灭余火……派……派最快的马,立刻回报徐晃将军!将此地战况,一字不漏地报上去!”
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徐晃的雷霆之怒,甚至可能是来自丞相的严厉责罚。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残存的部队需要重整,这条该死的粮道,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恐惧,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紧紧地缠绕着每一个幸存的曹兵。这片山林,在他们眼中,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择人而噬的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