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秋,南京。
秋风卷着肃杀,掠过紫金山顶。中山陵层层叠叠的灰白石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延伸,仿佛一道凝固的、巨大的伤疤。山风吹过陵园大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枯黄的叶子簌簌而下,打着旋儿,飘落在第七军临时驻地外布满车辙印的泥泞路上。
一辆蒙着厚重帆布的军用卡车,引擎低吼着,碾过满地落叶,缓缓驶入营区深处,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深痕。车厢缝隙里,隐约透出墨绿色涂装钢铁的冷硬棱角,那是崭新的pak 40反坦克炮粗壮的炮管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柴油、机油、新鲜木材和湿土混合的复杂气息,一种属于战争机器的、冰冷而沉重的味道。
军部作战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巨大的华北五省军用地图铺满了整张长条桌,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红线,宛如一张巨大的、被战火反复撕裂的疮痂。地图中央,长城沿线,一道粗重的、触目惊心的蓝色箭头,蛮横地自北向南刺穿了密布其上的红色防御标识——那是第七军将士用血肉在古北口、喜峰口、冷口各处硬生生扛了近两个月的防线。如今,这道防线,连同近万袍泽的名字,一起被涂抹在了冰冷的蓝色标记之下。
李锦独自站在地图前。他一身熨帖的灰蓝色将官呢制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肩章上的两颗金星在昏暗中也敛去了光泽。身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那身军装之下支撑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段被反复锻打、行将崩裂的精钢。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沉地烙在那些象征溃败的蓝色线条上。参谋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汇报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传来。
参谋长陈瑜拿着一份电文,无声地走到他身侧。陈瑜年岁稍长,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军座,”陈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军政部何部长急电。再次重申,各部务必恪守《何梅协定》精神,‘敦睦邦交’,不得擅启衅端。尤其……”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李锦的侧脸,“尤其是我第七军,作为德械样板,一举一动,日方格外关注。责令我部……‘安守防区,静待后命’。”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
李锦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片刺眼的蓝色区域,仿佛要将那地图烧穿。几秒钟的死寂,只有窗外风卷落叶的呜咽。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关节在冰冷的桌面上敲了,笃、笃、笃,三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铁交击般的决断。
“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按命令执行。各部加紧整训,补充兵员,清点装备损耗。特别是重炮营和装甲侦察营,周振邦、韩晓征他们报上来的损失清单,务必优先补充到位。”
“是。”陈瑜应道,目光却并未离开李锦的脸,那份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军座,还有一事。关于我们向德国方面申请追加的那批军械弹药,以及…那些特殊药品,军政部军需署那边,似乎卡得很紧。理由…还是外汇吃紧,渠道不便。”
李锦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快得让陈瑜几乎以为是错觉。他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吩咐:“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只管督促各部,把兵练好。长城上的血,不能白流。”
陈瑜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李锦挺直的背影一眼,那眼神深处,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他敬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作战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
当门轴最后一丝摩擦声消失,李锦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慢慢踱到窗前,推开紧闭的木质窗扇。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意的风猛地灌入,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未被军帽压住的短发。窗外,营区里一片忙碌景象。补充进来的新兵,穿着略显肥大的新军装,动作还带着生涩的僵硬,在老兵粗粝的呵斥声中,笨拙地练习着队列。远处靶场方向,传来mG-42通用机枪那标志性的、撕油布般急促而狂暴的“嗤嗤嗤”点射声,尖锐地撕破空气。更远些,靠近工兵营的地界,隐约有火焰喷射器模拟训练时发出的低沉咆哮和火光闪烁,空气中仿佛也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却无法真正驱散李锦眼底那层化不开的凝重。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休整?静待?日寇的刺刀,早已抵在华北的咽喉。南京衮衮诸公的“敦睦”,不过是引颈待戮的遮羞布。他摊开手掌,掌心向上,仿佛要接住窗外飘来的寒意。这双手,在黄埔操场上握过枪,在东征北伐的硝烟中下达过冲锋的命令,也在长城冰冷的岩石上,亲手合上过无数年轻战士不肯瞑目的双眼。历史的车轮沉重而疯狂,他知道那碾向深渊的方向,却必须在这铁与血的夹缝中,为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撬开一丝微光。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巨大的地图,手指却越过长城,越过标注着“热河”、“冀东非武装区”的耻辱符号,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被无数细密线条包裹的名字——北平。那里,将是下一场风暴的中心。
金陵城的繁华,如同被精心裱糊在巨大疮痍之上的一层薄薄金箔。秦淮河水依旧流淌,画舫笙歌隐约可闻,夫子庙前人流如织,小贩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留声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混杂在一起,织就了一幅虚假的太平图景。然而,在这片虚浮的热闹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辆黑色的奥斯汀小轿车,平稳地驶离了喧嚣的城区,沿着略显冷清的城郊公路前行,最终拐进了一片幽静的私人花园别墅区。轿车在一幢带有明显巴伐利亚风格的红顶洋楼前停下。楼前精心修剪的草坪依旧保持着深秋难得的绿意,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
车门打开,一身深灰色细条纹西装的李锦走了下来。他摘下了墨镜,露出锐利而沉静的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没有卫兵,没有明显的岗哨,只有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富商巨贾的宁静与私密。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管家,是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德国老人,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微笑,微微躬身:“李先生,冯·施特劳斯先生已在书房恭候多时。请随我来。”他的中文带着明显的德语音调,却异常流利。
书房厚重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的醇厚香气、陈年皮革和旧书纸张混合的特殊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书桌后,站起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考究深色西装的中年德国男人。他有着日耳曼人典型的深刻轮廓,灰蓝色的眼睛如同冬日波罗的海的冰面,锐利而冷静,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他就是冯·施特劳斯,一个在远东拥有复杂背景和广泛人脉的军火掮客。
“李将军!”施特劳斯绕过宽大的书桌,主动伸出手,中文同样标准,“久仰大名!长城一战,贵军虽未竟全功,但以劣势装备和兵力,硬撼关东军精锐月余,使其付出惨重代价,其勇毅果决,已震动远东军界!柏林的朋友们,亦深表钦佩。”他的握手坚定有力。
“冯·施特劳斯先生过誉。”李锦的声音平稳无波,回握的手同样沉稳有力,“军人守土,分内之事。可惜,功败垂成。”他并未过多客套,目光直视对方,“今日冒昧打扰,实为解燃眉之急。我军新遭重创,亟待恢复战力。所需之物,想必先生已看过清单。”
“当然。”施特劳斯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瞬间转为商人的精明锐利。他走回书桌后,拿起一份厚厚的文件打开,“mG-42通用机枪备用枪管一千根,7.92mm毛瑟步枪弹五百万发,KwK 40坦克炮弹两千发,pak 40反坦克炮弹一千五百发,Grw 34迫击炮弹、sGrw 42重迫击炮弹各三千枚……还有贵军特别要求的‘铁拳’反坦克火箭筒两百具及配套弹药……”他一项项清晰地念出,语速不疾不徐,“数量不小,尤其是在目前远东微妙的政治氛围下,运输和交付都存在相当的风险。”
“风险与收益,从来并存。”李锦拉开椅子坐下,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贵国与我中华,在军工领域的合作源远流长。我们需要的,是维持一支能有效威慑潜在威胁的力量。这对于维护远东,乃至贵国在太平洋地区的商业利益,并非坏事。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我们支付的,是纯金和贵国工业急需的优质钨砂。真金白银,硬通货。清单之外,还有一项……特殊需求。”
施特劳斯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身体不易察觉地前倾:“特殊需求?”
“盘尼西林。”李锦清晰地吐出这个在此时此地堪称“神药”的名字,“至少五百支。纯度要高,保存条件要能确保在野战环境下有效。”
施特劳斯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古董座钟钟摆发出的规律“滴答”声。他端起桌上的水晶杯,呷了一口琥珀色的威士忌,似乎在斟酌着每一个词的分量。
“李将军,”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了几分,“黄金和钨砂,是很好的筹码。但盘尼西林……这是真正的战略物资。盟国对德封锁虽未完全奏效,但此类尖端药品的流通渠道,受到极其严密的监控。其价值……远超同等重量的黄金。”
“正因其价值连城,才值得付出高昂的代价。”李锦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对方,“我不仅需要它,更需要一条稳定、隐秘、长期的供应渠道。我知道施特劳斯先生的能量。价格,不是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第一批,至少要三百支。越快越好。黄金和钨砂,可以按先生指定的方式,先行交付。”
又是一阵沉默。施特劳斯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在李锦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这位中国将军的决心和实力。窗外,一片梧桐叶被风吹起,轻轻拍打在彩色玻璃窗上。
“李将军的决心,令人印象深刻。”施特劳斯终于缓缓开口,脸上重新浮起商人那滴水不漏的微笑,“五百支……第一批三百支,我可以想办法。但渠道的建立,需要时间,更需要绝对的……谨慎。”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至于价格,鉴于我们双方长期合作的愿景,以及贵军所展现出的价值……我会给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数字。具体的交付地点、方式,以及黄金、钨砂的交接细节,我们还需要详谈。为了规避不必要的耳目,我建议……”
他压低了声音,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没有抬头和署名的空白信笺,拿起一支派克金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然后轻轻推到李锦面前。那是一个位于上海公共租界边缘,一家德国人开办的洋行仓库地址。
李锦扫了一眼那行流畅的花体字地址,微微颔首:“可以。”
暮色四合,将第七军营地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靛蓝之中。指挥部所在的独立小楼灯火通明,如同一艘航行在黑暗潮水中的孤舟。参谋长陈瑜的办公室内,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空气浑浊得呛人。
陈瑜烦躁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再次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通了通信营的号码。线路里传来电流稳定的嗡鸣声。
“林修远吗?我,陈瑜。”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不耐,“昨天让你查的那辆黑色奥斯汀轿车,车牌尾号‘73’,进出城区的监控记录,还有没有更清晰的影像?特别是离开城郊别墅区后的去向!”
听筒里传来通信营营长林修远清晰而略显无奈的声音:“参座,实在抱歉。技术股那边用最新的影像增强设备反复处理了交通要道几个监控点拍到的胶片,那辆车离开别墅区后,似乎有意避开了所有主要的、有监控的路口。进入一片监控盲区后,就彻底失去了踪迹。我们正在扩大搜索范围,对比其他时段可疑车辆……”
“盲区?消失?”陈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林营长,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军座近期几次单独外出,行踪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掉了痕迹!你是通信专家,告诉我,什么样的‘巧合’能接二连三地避开我们所有的监控点?这正常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质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修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技术人员的固执:“参座,从纯技术角度看,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只要对方对我们监控点的位置和覆盖范围了如指掌,并且有极高的反侦察意识,刻意选择复杂路线。但连续多次……确实概率极低。不过,我们通信营的设备,包括监控系统和通讯线路,近期都进行过例行检查和维护,没有发现人为破坏或异常干扰的迹象。所有信号记录都是完整的,只是……没有捕捉到目标的有效信息。”他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技术层面上的无能为力。
“没有异常?没有破坏?”陈瑜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听筒而微微发白,声音冷了下来,“那你的意思是,军座他……或者他身边的人,拥有远超我们通信营的、神出鬼没的本事?还是说,有更高明的力量在帮他遮掩?”
“参座!卑职绝无此意!”林修远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通信营上下恪尽职守,所有设备运行记录随时可供查验!卑职只是据实汇报技术上的困难和现有的发现!”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或许……军座确有极其机密的公务,需要绝对的保密层级?毕竟,涉及德国方面的合作……”
陈瑜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和越来越深的不安。林修远的话滴水不漏,技术上的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但他多年情报工作养成的直觉,却像一根尖锐的刺,不断戳刺着他的神经。李锦最近的行踪,那种刻意营造的“正常”下的反常,还有那份被军需署卡住、李锦却轻描淡写说“自有安排”的军购清单……都指向一个他暂时无法看清的谜团。
“行了。”陈瑜最终沉声道,带着一丝疲惫,“继续查,扩大范围,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特别是……和德国人有关的线索!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向我报告!”
“是!参座!”林修远应道。
挂断电话,陈瑜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座钟单调的“滴答”声。黑暗中,李锦那张坚毅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的脸,还有他在地图前沉默的身影,反复浮现。这迷雾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单纯的、绕过军政部掣肘的军购,还是……更危险的、足以将整个第七军拖入深渊的东西?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疑虑的阴霾更重了。
装甲89师的驻地,位于营区相对独立的东南角。巨大的维修车间里灯火通明,充斥着金属敲打、引擎轰鸣和机油刺鼻的味道。这里更像一个钢铁巨兽的巢穴。
师长楚南河,这位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年轻将领,此刻正站在一个半埋入地下的维修坑旁。他脱去了笔挺的呢制将官外套,只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装背心,结实的手臂肌肉虬结。他皱着眉头,看着维修兵们费力地拆卸一辆豹式d型坦克侧面被弹片严重损毁的负重轮和悬挂部件。履带板散落一地,扭曲变形的驱动轮轴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师座,这辆‘黑豹’的左侧第三、第四负重轮总成彻底报废了,悬挂扭杆也弯了两根。德方提供的备用件数量太少,按这个损耗速度,最多再支撑两次高强度战斗,整个营的机动性就得大打折扣!”维修连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声音嘶哑地报告,语气里充满了焦虑。
楚南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俯身,伸出带着油污手套的手,用力敲了敲坦克厚实的侧面装甲,发出沉闷的“铛铛”声。就在这时,他的副官,一个同样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的年轻人,急匆匆地从车间另一头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电报纸,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兴奋和凝重。
“师座!”副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盖过了车间的噪音,“‘夜莺’(89师直属无线电侦听小组代号)刚才截获了一段异常信号!很短促,加密等级极高,用的是关东军最新启用的‘岚’式密码本!我们的人用了新到的‘恩尼格玛’破译机原型机,加上之前缴获的片段对照,勉强破译出几个关键词组!”
楚南河猛地转过身,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说!”
副官凑近一步,几乎贴在楚南河耳边,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极快:“‘特别测绘’、‘北平西郊’、‘玉泉山’、‘精确坐标’、‘樱花盛开前’……”
“‘樱花盛开前’?”楚南河的眼神骤然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作为一个熟知日军作战习惯的装甲兵指挥官,他太清楚这个代号的意味了!那绝不是字面上风花雪月的浪漫,而是日军发起大规模进攻的隐晦代称!结合“特别测绘”和“精确坐标”……
“目标玉泉山?”楚南河的心猛地一沉。玉泉山位于北平西郊,山势不高,却扼守着进入北平城西的重要通道。更重要的是,其视野开阔,若被日军占据,架设重炮或建立前沿观察哨,整个北平西城和南苑一带的国军防御部署,将尽收眼底,再无秘密可言!这哪里是什么测绘?这是为下一场雷霆万钧的进攻,在提前标定炮击坐标和进攻路线!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长城血战的惨烈景象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过。决不能让历史重演!
“立刻备份所有破译片段和原始信号记录!原件加密,等级‘绝密’!”楚南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钢铁般的决绝,“你亲自去,立刻面呈军座!记住,除了军座本人,任何人不得经手!快!”
“是!”副官挺直身体,将电报纸小心地贴身藏好,转身冲出车间,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浓浓的夜色里。
楚南河站在原地,维修坑里刺眼的灯光照在他沾满油污的脸上,映出紧绷的线条和眼中燃烧的火焰。他再次看向那辆伤痕累累的“黑豹”,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玉泉山……测绘……樱花盛开……平静的休整期结束了。钢铁巨兽的利爪,必须再次磨亮!
军部作战室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巨大的地图桌上,那份楚南河副官火速送达的破译电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静静地躺在“北平”区域的边缘,靠近“玉泉山”的位置。
李锦负手而立,站在地图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遍遍扫过电文上那几个刺目的词组——“特别测绘”、“玉泉山”、“精确坐标”、“樱花盛开前”。参谋长陈瑜和装甲师长楚南河分立在长桌两侧,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李锦手指无意识敲击桌沿发出的轻微“笃笃”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关东军的獠牙,从来就没有收回去过。”李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千钧的份量,“‘樱花盛开前’…哼,他们连这个冬天都等不及了。拿下玉泉山的眼睛,北平就门户洞开。下一步,就是兵不血刃地吞掉整个华北!”
陈瑜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军座,情报确凿无疑?日方若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违背协定,进入非武装区进行军事测绘,这形同宣战!我们是否应立即上报军政部,向北平当局和日方提出最严正抗议?同时电令北平周边的29军等部加强戒备?”
“抗议?”楚南河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装甲兵特有的硬朗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参座!长城边上我们抗议得还少吗?抗议换来了什么?是他们的步步紧逼!是《何梅协定》!等南京的大员们开会扯皮,等何部长去跟日本人‘敦睦邦交’,玉泉山早就插上膏药旗了!到时候,炮弹会替他们‘抗议’!”他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的玉泉山,“这就是进攻的前奏!必须立刻行动,在他们立足未稳之前,打掉这股测绘分队!把他们的爪子剁了!”
陈瑜目光转向楚南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严厉:“楚师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没有军政部和委员长的命令,擅自调动部队,尤其是我第七军这样的德械精锐,进入敏感区域与日军发生武装冲突,这是什么性质?你想过后果吗?这会授人以柄,给日寇大举进攻的借口!甚至可能葬送掉整个第七军!”他转向李锦,语气急促,“军座,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请示南京!请委员长定夺!”
李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小小的玉泉山图标上,对两人的激烈争论似乎充耳不闻。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那片即将被血染的山林。请示南京?蒋公的“相机收复失地”,从来都是权衡利弊后的“相机”不动!等?等到日寇把炮口架到北平城下吗?
就在这时,作战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李锦的贴身副官推门而入,脸色异常凝重,他快步走到李锦身边,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印着青天白日徽章和“绝密·亲启”字样的电报。
“军座,侍从室林蔚主任急电,委员长亲署!”
空气瞬间凝固。陈瑜和楚南河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份薄薄的电报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李锦面无表情地接过电报,撕开封口,抽出电文纸。目光扫过那几行简洁却重逾千钧的字迹。他看得很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然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将电文轻轻放在地图桌上,推到了陈瑜和楚南河面前。
电文内容极其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高意志:
“锦吾弟勋鉴:华北情势,日亟诡谲。日人小动作不断,意在试探。兹令你部,即日起提高戒备至一级战备。相机行事,严密监视其非法越界举动。若遇敌公然武装挑衅,侵犯我主权领土,可断然予以有力回击,以儆效尤,挫其凶锋!务须掌握分寸,勿予彼扩大事态之口实。中正手谕。”
“相机行事……断然回击……勿予口实……”陈瑜喃喃地重复着电文中的关键词,眉头锁得更紧,这份模棱两可、充满政治考量的命令,如同一副千斤重担,瞬间压在了他的肩上。打?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这“分寸”的边界在哪里?他看向李锦,眼神复杂。
楚南河则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委员长明鉴!这是授权!军座!”
李锦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人。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对那张巨大的、布满伤痕的华北地图。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落在玉泉山的位置,然后,沿着山势的等高线,向上,再向上,越过山脊,落向西北方——那里是连绵的燕山山脉,是尚未被日寇完全控制的灰色地带。
他沉默着,如同风暴中心最沉寂的那一点。作战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撞击着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瑜和楚南河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李锦的背影上,等待着他最终的决断。
良久,李锦终于动了。他伸出右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戳在地图上的玉泉山主峰!
“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瞬间撕裂了作战室死寂的空气:
“第一:装甲侦察营营长韩晓征!”
“到!”一直肃立在门边的韩晓征立刻挺胸应道。
“着你部,即日起,以‘例行野外适应性训练’为名,全员摩托化,秘密前出至宛平城西预设隐蔽阵地待机!携带全部突击炮及pak 40反坦克炮!任务:严密监视玉泉山方向一切日方人员、车辆异常活动!尤其是携带测绘仪器的目标!一旦确认其为武装测绘分队,无需警告,无需请示——”李锦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就地歼灭!务必全歼,不留活口!行动代号:‘清道夫’!”
“是!就地歼灭!全歼!不留活口!”韩晓征眼中寒光爆射,轰然领命。
“第二:86师步兵一团团长赵铁柱!”
“到!”赵铁柱如铁塔般上前一步。
“着你团,抽调最精锐之加强营,轻装简从,由你亲自率领,今夜子时出发,秘密穿插至玉泉山北麓断魂谷隐蔽待命!携带重迫击炮及火焰喷射器!任务:切断任何可能从玉泉山向北逃窜之敌退路,并阻击可能由昌平、南口方向增援之敌!行动开始后,电台静默,以三发红色信号弹为令!行动代号:‘铁闸’!”
“是!保证完成任务!”赵铁柱的声音如同闷雷。
“第三:军直属重炮营营长周振邦!”
“到!”
“着你营,105mm榴弹炮连,即刻进入预设发射阵地,标定玉泉山日军可能集结区域坐标!战斗一旦打响,我要你们的炮弹,第一时间覆盖玉泉山南坡所有可疑区域!为韩晓征部清扫外围!火力支援代号:‘雷音’!”
“是!重炮营随时准备出发!”周振邦沉声应诺。
“第四:通信营营长林修远!”
“到!”
“启动最高等级通讯管制!启用备用加密频道‘玄武’!确保各部联络畅通、绝对保密!对南京军政部、侍从室往来电讯,按常规频率及加密等级处理。特别指令:严密监控军部所有对外通讯线路,尤其是非作战值班时段!发现任何异常信号源或窃听企图,立即锁定、反制,并直接向我报告!”
“是!确保通讯安全,监控异常!”林修远神色凛然。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清晰、冷酷、环环相扣,带着一种将钢铁意志碾碎一切阻碍的气势。陈瑜站在一旁,看着李锦瞬间化身为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部署都精准地指向那个“测绘分队”,却又巧妙地套上了“断然回击”的尚方宝剑,甚至考虑到了阻援和火力覆盖,不留一丝缝隙。这哪里是简单的“回击”?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力求全歼的歼灭战!那份委员长手谕中模糊的“分寸”,在李锦手中,被诠释成了最凌厉的雷霆手段!
部署完毕,李锦的目光终于从地图上抬起,缓缓扫过陈瑜和楚南河,最后落在陈瑜脸上:“参谋长,立刻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给军政部和侍从室的例行报告。内容:我部侦悉日方在玉泉山附近有可疑活动,已提高戒备,严密监视其动向,并将‘相机’采取必要措施,维护主权。措辞,你斟酌,要符合上峰‘勿予口实’的要求。”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
陈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挺直身体,沉声应道:“是!军座!我明白!”
李锦最后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开始敲打玻璃。一场猎杀,已在北平西郊的寒夜中悄然布下天罗地网。而他心中,那批正从上海秘密转运的盘尼西林,也如同这暗夜里的火种,必须尽快、安全地送达该去的地方。风暴将至,他必须同时握住两把利刃,一把斩向明处的豺狼,一把,为暗夜中的火种劈开通路。
雪,下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