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密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并非仅仅是物理空间的隔绝。
那沉重的“咔哒”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拧紧了林晓月的心弦。
它关闭了穹顶内熟悉的、带着人造气息的“家”,也仿佛再次关上了那扇通往陈岩、通往“破墓者”任务前相对简单世界的门。
声音回荡在狭小的过渡舱,也回荡在她尚未平复的心湖深处。
更衣室的空气仿佛凝固。
顶灯纯白得刺眼,无情地泼洒在四壁光秃秃的银灰色合金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没有一丝暖意。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而持续的低鸣,像某种不知疲倦的机械虫,将过滤后洁净却冰冷的空气,一股股灌入她的肺腑。
这空气带着金属和润滑剂的冰冷气味,是基地特有的、属于“机器内脏”的味道。
每一次呼吸,都让她想起控制室里弥漫的臭氧焦糊味,想起模拟冲击波撕裂幽蓝十二面体时,那令人心悸的猩红死寂。
她像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几只多关节机械臂冰冷而高效的辅助下,笨拙地展开那套厚重的舱外活动服(EVA)。
深灰色的复合材料外壳泛着哑光,像一块深埋月壤的古老岩石。
关节处覆盖着增强型凯夫拉纤维编织层,是坚韧的象征,也是沉重的负担。
内衬的温控系统管线如同蛰伏的蓝色血管网,密密麻麻地紧贴着她的身体,尚未激活,冰冷刺骨。
这套“铠甲”,是她踏入真空的唯一屏障,也是将她与那个刚刚让她落泪的世界物理隔绝的壳。
“左臂关节锁扣紧。”
机械臂发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电子提示音。
一只冰冷的金属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器械,灵巧地扣合她左上臂外侧的锁扣。
又是“咔哒”一声脆响,比气密门的声音更细小,却更清晰地传入她的头盔。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内衬服传来,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紧绷的神经。
这冰冷,让她无可避免地再次想起那个消失在气密门后的、深灰色的、同样执行着既定程序毫无温度可言的背影。
陈岩……
那个名字像一块冰,哽在喉头。
“右臂关节锁扣紧。”
毫无情感的声音,再次的“咔哒”。
她微微侧头,目光几乎是本能地飘向角落那个敞开的储物柜门。
磨损的帆布包塞在最里面,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钛合金鲁班锁坚硬的棱角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散发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那是父亲林风留下的唯一“信物”,是“脚踏实地时,星空在头顶”的箴言载体,也是她设计方案时“拥抱结构内部的网格化连通和自适应冗余”的灵感来源。
此刻,它像一块小小的压舱石,在内心的惊涛骇浪中,提供着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稳定感。
“躯干主密封环气密测试启动。请保持静止。”
嗡鸣声响起,躯干部分的复合材料外壳被液压装置缓缓收紧,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紧紧缠绕,贴合着她的身体轮廓。
一股强大的、均匀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胸腔被微微压迫,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短促而艰难。
这不是拥抱,是束缚,是生存的代价。
面罩内部的面板亮起柔和的光线,瞬间被瀑布般刷新的数据流占据:
外部气压(真空)、
温度(-180c至120c范围)、
辐射值(高)、
氧气浓度(100%)、
心跳(85bpm并略有升高)、
体温(36.7c)……
密密麻麻的字符和曲线,编织成一张数字的网,将她与真实的宇宙隔开,又将她生命的每一丝波动暴露无遗。
她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瞬间扑在冰凉的面罩内壁上,凝结成一团迅速扩散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那团白雾又飞快地变薄、消散,如同四十八小时前,那颗砸在控制台上、同样飞快蒸发的泪滴。
耻辱、委屈、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恐惧,被这熟悉的水汽再次勾起。
“气密测试通过。
生命维持系统自检完成。
准备接入主供氧及通讯回路。”
“晓月,准备得如何了?”
张海峰指挥官的声音透过头盔内置的骨传导耳机传来,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关切让她鼻尖微微一酸。
“就绪,指挥官。”
晓月的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有些沉闷,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最后用力调整了一下手套的松紧度,确保指尖那些精密的触觉传感器能正常工作。
这些“神经末梢”,是她与月壤、与设备唯一的触觉连接。
“记住流程:
出舱后,由月面摆渡车运送至目标区域G7点。
你的任务是部署并激活‘破墓者’电磁监听阵列的月表端传感器组。
操作手册和地形数据已同步至你的星璇子体。
陈岩博士会全程提供远程技术指导。”
指挥官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分,
“注意安全,晓月。外面不是穹顶。”
这声叮嘱,像一只温暖的手在她冰冷的铠甲上短暂地拍了拍。
“明白。”
晓月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金属塑料气味的空气再次灌满胸腔,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
她仿佛能看到指挥中心大屏幕上,陈岩那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她的生命体征数据和任务面板。
厚重的内层气密门无声滑开。
她踏入狭小的过渡舱。
身后的保险门关闭,将穹顶的最后一丝暖光彻底隔绝。
前方的圆形外舱门如同巨兽的咽喉,黝黑,深不可测。
气压平衡的嘶嘶声响起,是真空在贪婪地吮吸着最后的气体分子。
这声音像死神的低语,让她的心跳再次加速。
然后,外舱门向一侧无声滑开。
静海平原,毫无遮拦地、粗暴地撞入了她的视野。
那一瞬间,视觉被剥夺了意义。
绝对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亿万吨冰冷的实体,迎面猛击而来!
它瞬间淹没了听觉,塞满了整个头盔空间,撞击着她的耳膜,甚至撼动着她的颅骨。
不是安静,是死寂,是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永恒的真空之声——
一种吞噬一切的
“无”。
眼前是纯粹的、令人目眩的白!
月壤在毫无大气过滤的、直射的太阳光线下,反射出刺眼夺目、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强光。
没有蓝天,没有云朵,没有大气散射的柔和过渡。
阳光就是一把烧红的利刃,将世界切割成极端的光明与绝对的黑暗。
头盔面罩的智能滤光系统瞬间响应,将刺目的白炽强光压制、调和、转化为一种均匀的、略带暖意的银灰色调。
视野骤然清晰,如同揭掉了一层灼热的纱幕。
视野恢复的瞬间,一种原始而浩瀚的荒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脚下覆盖着一层细腻尘埃的月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和光线的灰褐色。
它不是泥土,更像是亿万年来被陨石反复锤击、被太阳风灼烤后的骨灰,干燥、冷漠。
眼前月球车宽大的轮胎在月壤上留下的辙印,清晰得如同刚刚刻画,边缘锐利,没有风沙的抚平。
几块散落的、棱角分明的玄武岩,呈现出深邃的黑色,像凝固的焦油。
巨大的环形山——
可能是某个远古撞击的伤痕——
如同匍匐的远古巨兽凝固的脊背,沉默地卧在地平线上。
阳光照射的一面亮得刺眼,背阴的一面则投下深邃得如同通往地心般的阴影。光
与暗的交界处,锋利得像被宇宙最锋利的刀切过,没有一丝模糊的渐变。
深邃无垠的墨黑天幕,点缀着密密麻麻、永不闪烁的星辰(没有大气扰动)。
太阳,只是一个极度明亮、无法直视的白色光斑,悬挂在黑丝绒般的背景上。
没有云,没有飞鸟,没有任何运动的生命迹象。
寂静再次袭来,比视觉更震撼。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树叶的沙沙声,没有哪怕一丝空气流动的微弱声响。
只有自己头盔内循环系统的微弱风声,以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和呼吸声。
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提醒着她自己是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噪音源”。
一种原始而浩瀚的孤独感,如同宇宙本身的呼吸,瞬间攫住了她的灵魂。
渺小。人类的存在在这里,渺小得如同尘埃。
那深埋地下十七公里的、跳动着的远古之心,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的狂妄。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
靴底传来一种奇特的触感——并非想象中的坚硬如石,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绵软和弹性,仿佛踩在极细、极干燥、但又被真空“压实”的粉末上。
月壤在压力下微微下陷,形成一个浅浅的脚印。
脚抬起时,奇迹发生了。
被靴底纹路带起的月尘,并未像地球上那样飞扬弥漫。
它们在低重力下(地球的1\/6),缓慢地、如同粘稠的金色雪雾般飘起,划出一道道优美而违反直觉的长长抛物线,然后在真空中无声地、缓缓落下,过程漫长得如同慢动作。
没有尘土的味道,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虚无的轻盈感。
寂静无声。
每一步都异常轻盈,身体仿佛随时会飘离地面,失去控制。
EVA服关节处的液压助力装置发出低沉的嗡鸣,抵消着大部分月面重力,提供支撑,但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每一次屈膝、抬腿、落地,都像在粘稠的液体中跋涉,需要对抗着这套沉重“外骨骼”自身的惯性。
她需要重新学习走路,在这片不属于人类的环境中。
“坐标G7点,偏差容限0.5米。”
陈岩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刺破头盔内的寂静,像一根精准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探针,瞬间扎进她刚刚沉浸在宇宙奇观中的神经。
“月面摆渡车已就位。
尽快登车。
时间窗口有限。”
指令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冗余。
如同他下达“破墓者”冲击指令时的语气。
晓月抿了抿唇,压下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因壮丽景色带来的微小悸动,没有回应。
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停在数米外的月面摆渡车。
那是一种类似敞开式月球车的小型载具,底盘低矮宽大,覆盖着厚厚的防尘罩,四个巨大的、纹路深陷的宽轮胎稳稳地“趴”在月壤上。
车体线条简洁实用,涂装着基地的标准色和编号。
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生存必需的坚固。
她笨拙地、几乎是爬着登上车,坐稳在加固的座椅上。
安全带自动感应扣合,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车身微微一沉。
摆渡车发出轻微的电流驱动声,平稳地启动,沿着预设的、在星璇导航下精确无比的路径,驶向目标点G7。
速度不快,大约只有每小时15公里,但在低重力和无阻力的真空环境下,感觉却很平稳流畅。
车辆行驶在荒芜的平原上,带起比步行时更多的月尘。
金色的尘埃在车后扬起,如同一条缓慢流淌的、无声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久久不散。
这是月球上唯一的“动态景观”,一种无声的、属于机械的“生命”痕迹。
晓月侧过头,目光投向车外。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缓缓上移,越过车体低矮的防滚架,越过那些死寂的、如同远古巨兽的环形山,投向那深邃无垠的墨黑天幕深处——
地球。
巨大的、美丽的蔚蓝色弧线,静静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之中!
白云如同柔和的纱幔覆盖其上,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圣洁的光辉。
她甚至能清晰地辨认出熟悉的陆地轮廓——
那是亚洲!
那是华夏!
那是她的家!
海洋的浩瀚蓝色深邃而神秘,蕴含着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之源。
在它周围,近地轨道上,人类文明的造物闪烁着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芒:
最显眼的是“星港”空间站。
一个巨大的、由多个同心圆环组成的金属结构体,在阳光直射下反射着刺眼的、冰冷的银白色光泽,如同镶嵌在蓝色宝石周围的一枚精致的银环。
巨大的太阳能帆板像展开的银色翅膀,缓缓调整着角度。
她能看到环上分布的模块舱——
居住舱、
实验室、
对接港——
虽然遥远,但结构清晰可辨。
虽然还有其它几个略小的堡垒,但星港,始终是人类在近地轨道上最宏伟的堡垒,是通往深空的门户。
其他光点,更多细小、快速移动或相对静止的光点密布在近地轨道和更远的地月空间。
那是无数的卫星、货运飞船、探测器、甚至是其他空间站的组件。
它们如同围绕地球的星辰尘埃,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地球外生态系统。
她甚至能看到一个细长的、缓缓移动的光点——
那或许是一艘正在前往火星的“星梭”级深空船?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混合着刺骨的渺小感,瞬间淹没了晓月。
她屏住呼吸,几乎忘记了头盔的束缚,忘记了沉重的EVA服,忘记了此行的任务。
在这片绝对的死寂和浩瀚的宇宙背景下,地球所散发出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息——
即使隔着三十八万公里——
是如此鲜明而脆弱!
那抹蓝色,是黑暗宇宙中唯一的、脆弱的生命孤岛!
她忽然理解了陈岩的冰冷,理解了他对“0.5%误差”的苛刻要求——
在这片冷酷的、毫无容错空间的银色荒漠之上,在这隔绝生死的真空之中,任何疏忽、任何浪漫主义的幻想、任何情感上的偏差,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
氧气泄露、
温控失效、
陨石撞击、
导航错误……
每一样都意味着瞬间的死亡。
他所面对的,不仅是深埋地下的远古谜题,更是悬于深渊之上、维系着穹顶内成千上万人生命的精密平衡网络。
温情?
在这里是致命的奢侈品。
他必须像机器一样精准,才能守护住那抹珍贵的蔚蓝投射到月球的微光。
原来他每日看着这样的景象……
难怪他眼中只有冰冷的逻辑和绝对的精准。
她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敬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
悲伤。
为陈岩,也为自己即将背负的沉重。
父亲的箴言“深空之路,始于足下之责”在此刻有了无比沉重的分量。
这份责任,不再仅仅是家族的期望,更是对地球摇篮上所有生命的守护之责。
鲁班锁在背包里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
“G7点到达。
准备卸载设备。”
陈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漫长的凝视。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指令,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晓月收回目光,定了定神。
G7点,正是监听地下“节点-01”心跳的关键前哨站。
她解开安全带,动作比刚才熟练了一些,爬下车。
靴子再次陷入月壤,发出轻微的“噗”声。
面前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但月壤下隐约可见一些凸起的岩石轮廓,像埋藏的怪兽脊骨。
“破墓者”电磁监听阵列的月表端组件被固定在摆渡车后部的小型货运平台上。
核心是一个半人高的银灰色圆柱体,外壳是厚实的抗辐射复合材料,顶部是碟形天线阵列,底部是用于锚定月面的三角支架。
旁边还有几个银灰色的辅助仪器箱,上面印着“破墓者-月表单元”的标识和林氏深空集团的徽标。
设备整体透着一股冷硬的实用主义气息,与她脚下那个神秘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步,部署主基座支架。
利用液压打桩器固定支脚。
确保水平仪气泡居中。”
陈岩的声音如同精确的操作手册,每个字都清晰、冰冷。
晓月走到设备旁,找到控制面板,启动液压打桩器。
一阵低沉的电机嗡鸣响起。沉重的三角支架底座被车载机械臂缓缓放下,接触月壤。
她启动打桩程序。
“噗!噗!噗!”
支架底部的尖锐桩脚在强大的液压驱动下,猛烈地向下冲击月壤!
沉闷的撞击声通过车体结构传导至她的脚底,带来一阵阵清晰的震动。
月壤在冲击下扬起大片的金色尘埃,如同小型爆炸的烟雾。
支架缓缓下沉,最终稳稳地楔入月表。
她激活支架内置的水平校准仪。
一个小小的气泡在充满液体的观察窗里缓缓移动。
她蹲下身,眼睛紧紧盯着那小小的气泡,小心翼翼地在手套指尖传感器提供的精确反馈下,用手动旋钮调整着支架底部的微调装置。
气泡极其缓慢地向中心位置靠近,终于,稳稳地停在了中央刻度线内。
“水平校准完成。”
她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基础必须绝对稳固,这是监听那微弱心跳的第一步。
“第二步,解锁并展开天线阵列。
注意连接线缆接口防尘密封。”
陈岩指令紧随其后。
晓月依言操作。
她按下解锁按钮,碟形天线阵列内部传来轻微的液压传动声。
如同精密的机械花朵绽放,巨大的碟面在液压装置的支撑下,缓缓展开、锁定到位,形成一个直径超过两米的银色“耳朵”,直指苍穹。
她仔细检查了所有与主基座和辅助单元连接的线缆接口,确保防尘密封盖扣合严密。
一丝月尘进入接口,都可能造成信号干扰或短路。
“第三步,安装辅助感应单元。
坐标:主基座东北方向2米,西南方向2米。
深度:0.5米。”
陈岩继续下达指令。
晓月深吸一口气,走向东北方向指定点。
她拿起一个西瓜大小的球形感应器,外壳同样坚固。
这里的地面看起来似乎更松软一些。
她拿出随身的月面采样铲,开始挖掘。
月壤远比想象中难以挖掘!
颗粒之间似乎存在着微弱的静电黏着力,加上真空环境的特殊性,每一铲下去,都像在撬动一块粘稠的胶泥,只能挖开浅浅一层。
汗水开始从额头渗出,又被内衬服的温控系统迅速吸走,带来一阵短暂的冰凉。
体力消耗比她预想的大得多。
就在她奋力挖掘第二个安装点时,脚下突然一软!
“咔嚓!”
一声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脆响透过靴底和月壤传来,直接传到她的听觉神经!
她立足之处,一块看似坚实的月表硬壳突然碎裂下陷!
左脚连同小腿瞬间陷入松软的月壤中,直没至膝盖!
身体完全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啊!”
晓月惊呼一声,纯粹是本能反应。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
右手手套重重按在月壤上,支撑住了大部分身体重量。
但左手正抱着那个沉重的辅助感应器!
为了不让它摔落,她只能竭力扭转身躯,将感应器护在身前。
“砰!”
一声闷响,感应器还是砸在了旁边的月面上,震起一片灰尘。
而更糟糕的是——
她刚刚部署好的主基座支架,因为旁边地面的局部塌陷,失去了部分支撑,明显地倾斜了!
水平仪的气泡瞬间滑到了边缘!
“报告状态!”
陈岩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在耳机里响起,依旧平稳,但语速略快了一分,透着一丝紧绷。
显然,星璇已经将她的异常姿态、生命体征波动和支架倾斜警报同步给了他。
晓月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仿佛要撞出胸腔,头盔里的警报指示灯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闪烁了几下,又缓缓熄灭。
她挣扎着把左脚从松软的月坑里拔出来,靴子带出大量的月尘。
她狼狈地站稳,顾不上检查自己(EVA服自检系统没有报警),她急忙看向主基座支架。
水平校准仪的气泡已经偏到了边缘!
她目测了一下角度,心猛地一沉——
绝对超过了安全冗余!
“支架倾斜!
目测角度约3到4度!
感应器摔落!
外壳状态未知!”
她一边急促地报告,一边踉跄着冲到主支架旁,试图用手扶住它。
但EVA服的笨重和月面的低重力让她难以发力,反而差点把自己带倒。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月尘,开始渗入心底。
任务搞砸了?
因为自己的不小心?
“冷静。”
陈岩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程序重启般的稳定力量,瞬间切断了晓月脑中混乱的思绪。
“主支架冗余设计可承受最大5度倾斜角。
立即检查感应器外壳完整性。
若外壳无损,按原计划安装。
倾斜问题待设备就位后再校正。”
指令清晰、理性,没有丝毫责备,没有一丝慌乱。
只有对系统极限的清晰认知和对任务目标的绝对专注。
他过滤掉了所有情绪噪音,只处理最核心的信息:损坏程度、系统冗余、可行步骤。
晓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捡起摔落的球形感应器,仔细检查外壳。
银灰色的高强度复合材料外壳完好无损,只是沾满了月尘。
她迅速用特制的软毛刷拍掉灰尘,走向第二个安装点。
这次她避开看起来可疑的区域,选择了一个更坚实的位置重新挖掘。
安装过程变得异常谨慎,每一步都反复确认。
当她将两个辅助感应单元都安装完毕,并完成数据线缆连接后,才回到倾斜的主支架旁。
汗水已经浸湿了内衬服的背部,黏腻而冰冷。
EVA服笨重的关节在低重力下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费力。
“现在尝试校正支架。”
陈岩的指示适时传来,依旧是那种剥离了情绪的稳定。
晓月深吸一口气,启动支架底部的微调装置。
液压装置发出细微却有力的嗡鸣,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在低吼。
支架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恢复水平。
水平仪的气泡在那充满液体的观察窗里,像一颗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珍珠,颤巍巍地、无比艰难地向中心刻度移动。
每一毫米的调整都牵动着她的神经,仿佛在撬动整个月球的重量。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头盔内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液压装置的低鸣。
终于,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煎熬后,那顽皮的气泡仿佛耗尽了力气,稳稳地停在了中央刻度线内,纹丝不动。
“校正完成!”
她几乎虚脱,靠在恢复水平的主支架上喘息,EVA服冰冷的复合材料外壳传来一阵坚实的触感。
“很好。”
陈岩的声音停顿了片刻。
在绝对的寂静中,晓月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头盔内部风扇的轻鸣。
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林学士。
在深空,在月面,情感是维系生命的奢侈品。
容差阈值,是我们唯一能负担的‘温度’。”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某种她试图抓住的幻想。
陈岩——
是在向她解释吗?
还是在……
告别?
亦或只是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监听阵列激活程序启动。
执行最终检查。”
陈岩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指令式冰冷,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奇异温度的话语从未出现过。
晓月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释然、
理解、
一丝残留的委屈……
还有那无法言喻的沉重。
她按照流程逐项检查设备状态:
电源回路稳定、
数据链路畅通、
传感器校准完毕……
当所有指示灯转为沉静的绿色,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充盈着一种混杂着疲惫与初生勇气的力量:
“‘破墓者’月表端电磁监听阵列——
激活!”
无声的能量在设备内部涌动。
碟形天线阵列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无形的电磁之网悄然张开,目标直指脚下十七公里深处那颗跳动的心脏。
就在此时,手腕内侧的星璇手环传来独特的加密信号震动,并非警报,而是专属通知。
一行来自父亲林风的文字在头盔内壁的角落悄然浮现:
「‘脚踏实地时,星空在头顶。’但晓月要记住,深空之路,始于足下之责。」
字句如同重锤,敲在她的心坎上。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布满月尘的手套轻轻抚摸着主支架外壳上那个用激光蚀刻的代号——
「破墓者」。
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几乎是同时,通过手套指尖精密的触觉传感器,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规律的震动——
0.83hz!
仿佛那颗深埋月核的远古心脏,正透过厚重的月壤、透过冰冷的金属支架,与她的指尖产生着跨越时空的微弱共鸣。
……
任务完成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控制中心。
耳机里一片寂静。
陈岩没有再说话。
没有“任务完成”的确认,也没有“撤回”的指令。
晓月没有动。
她静静地伫立在监听站旁。
视线越过银灰色的设备,投向无垠的月面荒原。
太阳正缓缓沉向远方的地平线,巨大的环形山阴影如同墨汁般在地表蔓延。
地球那巨大的蓝色弧线,正被月球的边缘一点点吞噬。
最后一缕幽蓝色的光辉,如同留恋的手指,拂过死寂的平原,也拂过她头盔的面罩。
头盔内壁反射着那缕即将消逝的蓝光。
不知何时,眼前的面罩内部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水汽氤氲,模糊了外面逐渐陷入黑暗的世界。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孤独、使命重压、对冰冷现实的理解、以及对那微弱却顽强脉动的复杂悲怆感,如同月海涨潮般淹没了她。
她忽然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眼前无垠的、吞噬着最后一线蓝光的黑暗荒原,无声地呐喊起来!
没有声音能穿透头盔和真空。
声带剧烈的振动在狭小的头盔空间里嗡嗡作响,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头皮发麻。
肺部挤压着空气,发出无声的嘶吼!
然而,真空吞噬了一切。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将她的呐喊、她的挣扎、她此刻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都无声无息地吞噬殆尽。
唯有她指尖下那个微弱却顽固的0.83hz脉动,透过冰冷的金属和厚重的EVA手套,清晰而稳定地传来,如同宇宙最深处传来的、冰冷而恒久的共鸣。
原来最深的孤独,不是身处无人之境。
而是你的灵魂在深渊中嘶喊,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这片星尘之海中激起。
而那冰冷的逻辑与规则,如同这脉动般永恒,不为任何情感所动。
却也是维系着生命与探索的唯一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