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指尖尚未触及,玄铁大门之上铭刻的无数防御符文骤然亮起,幽光流转,试图抗拒。然而,那缕看似微弱的混沌灰气只是微微一旋。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上薄冰!门上亮起的符文光芒瞬间黯淡、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如同被亿万载岁月侵蚀风化,无声无息地崩解消散!厚重的玄铁门发出一阵沉闷的“嘎吱”呻吟,仿佛内部的结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瓦解、重塑!
没有巨大的声响,没有能量的狂暴对冲。仅仅一个呼吸间,那扇铭刻着强大禁制、足以抵挡鬼帅冲击的玄铁巨门,便在混沌灰气的侵蚀下,如同朽木般向内无声洞开!露出其后一条幽深、弥漫着浓郁陈旧卷宗气息和冰冷死寂的玄铁甬道!
毛三收回手指,混沌灰气隐没。他抱着白芷,一步踏入。
府内景象豁然开朗,却又更显压抑。
一座巨大的厅堂,穹顶高耸,隐没在翻涌的幽冥鬼雾之中。四壁非金非石,而是由无数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层层叠叠堆积的暗沉卷宗构成!这些卷宗不知积压了多少岁月,散发着浓烈的陈旧纸张、墨汁、以及亿万亡魂沉淀下来的绝望、怨念、悲苦的混合气息,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惨绿的鬼火灯盏在卷宗缝隙间幽幽燃烧,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厅堂中央,一张巨大的、由整块漆黑冥玉雕琢而成的公案横陈。案后,一人端坐。
正是副判官催珏。
他依旧身着那身玄黑判官袍服,暗绣的冥府百鬼纹路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活物般蠕动。苍白的面容在案头一盏孤零零的青铜古灯映照下,更显几分阴柔与深沉。此刻,他并未伏案批阅,而是微微向后靠着那张宽大的冥玉椅背,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巴掌大小、样式古朴、散发着淡淡青铜光泽的方印。
正是青铜印!
毛三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在崔珏脸上,更准确地说是他手中把玩的那枚青铜印上!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魂核深处那枚属于青铜印的本源烙印,正与催珏手中那枚实物,隔着空间产生着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共鸣!崔珏竟然有青铜印!和我身上的一毛一样啊!这………
崔珏似乎并未察觉毛三的到来,或者说,毫不在意。他低垂着眼睑,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的青铜印上,指尖沿着印纽上模糊的夔龙纹路缓缓摩挲,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整个大厅死寂得可怕,只有他指尖划过冰冷青铜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四周卷宗堆里偶尔传出的、仿佛亡魂不甘低语的窸窣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粘稠的沼泽,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向门口的毛三和白芷。
白芷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有无数冰冷的丝线缠绕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毛三的衣襟。毛三周身混沌灰气微微加速流转,将那无形的压力悄然化解于无形。他抱着白芷,脚步沉稳,一步步走向那张巨大的冥玉公案,脚步声在死寂的大厅中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毛三在公案前十步之遥站定,崔珏摩挲青铜印的动作才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睑。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毛三身上。目光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件新添的、无关紧要的陈设。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毛三周身那层稀薄流转、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灰气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隐晦、却锐利如针的幽光骤然闪过!
他的目光在毛三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了毛三怀中、带着警惕与依赖神情的白芷脸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玩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呵……” 一声轻飘飘的、带着点慵懒鼻音的轻笑,从催珏薄唇间溢出,打破了死寂。
“毛三。”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上好丝绸滑过冰面的阴柔质感,清晰地传入毛三耳中,“三年忘川河底,倒是让你……脱胎换骨了。”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毛三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层混沌灰气,直视其本源。
“鬼医十三绝……第三重,化煞?” 崔珏的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能在忘川轮回之力下熬过来,炼成此境,倒也算……有几分造化。”
他顿了顿,指尖在青铜印光滑的印面上轻轻一敲。
“叮……”
一声清脆悠扬、仿佛能涤荡神魂的轻鸣,以青铜印为中心荡漾开来。厅堂四壁堆积如山的卷宗中传出的亡魂低语,在这声轻鸣下瞬间沉寂下去。整个空间都仿佛被这声音洗涤了一遍,变得无比“干净”,却也更加冰冷。
催珏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冰锥般刺向毛三,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不过……还是太弱了。”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子砸在玉盘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敲打之意:
“混沌初生,根基未稳。空有宝山,却如小儿持重锤,砸不碎顽石,反倒易伤己身。你这点微末道行,在这阴司,在这森罗殿前,连做一颗搅动浑水的石子……都嫌分量不够。”
毛三抱着白芷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眼神骤然锐利!混沌灰气在他周身隐隐加速,一股无形的毁灭气息悄然弥漫。怀中的白芷也感受到了丈夫的怒意,冰蓝色的眼眸中燃起一丝火焰,毫不畏惧地瞪向案后的崔珏。
然而,催珏对毛三的反应视若无睹。他仿佛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青铜印,指尖继续沿着那夔龙纹路摩挲,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力量,需要掌控。根基,需要打磨。否则……”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毛三,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某种致命的警告,“纵有逆天之能,也终是他人手中棋子,炉中薪柴,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
他微微前倾,身体离开椅背,那张苍白阴柔的脸庞在青铜灯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带着千钧重压:
“在这盘大棋里,你毛三,不过是一枚新落的子。而我催珏……” 他顿了顿,指尖再次轻轻敲击在青铜印上,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清晰、仿佛蕴含着某种规则韵律的鸣响,“是执棋者不可或缺的……臂膀。”
“不可或缺”四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又异常清晰。没有明说,但那份与青铜印紧密相连、掌控着某种关键枢纽的自信与分量,已昭然若揭!
毛三瞳孔微缩!催珏的暗示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他的脑海!执棋者?臂膀?青铜印!他果然与那更高层次的“执棋者”有着极深的关联!这阴司的棋局,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复杂!
崔珏似乎很满意毛三眼神的变化。他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敲打与暗示从未发生。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随意地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顶端一拂。
“哗啦啦……”
一卷比其他卷宗更加厚重、颜色暗沉得近乎墨黑、表面缠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浓郁黑气的卷宗,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从卷宗堆的深处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怨毒气息,轻飘飘地落在冥玉公案之上,正对着毛三。
卷宗甫一落下,其上缠绕的黑气便如同活物般扭动起来,隐隐发出无数怨魂叠加的、充满无尽痛苦与恶毒的凄厉嘶嚎!那声音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冲击着神魂!整个大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
白芷脸色瞬间一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身体微微颤抖。毛三眉头紧锁,混沌灰气在周身加速流转,将那直透神魂的怨毒嘶嚎隔绝在外。
“既然阎君有命,让你来助本官清理积案,那便从这件开始吧。” 崔珏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指尖随意地点了点那卷散发着恐怖怨气的卷宗。
“噬魂沼泽,阴阳交界之地,淤积千年。此卷所载,乃其中怨气最深、盘踞最久的一批凶魂厉魄。他们生前多为大凶大恶、或含冤莫白之辈,死后怨念不散,相互吞噬,又得沼泽阴秽滋养,早已化为介于虚实之间的‘怨灵煞’,寻常手段难伤,更兼灵智混沌,只余杀戮吞噬本能。”
崔珏抬起眼皮,看向毛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三年前,本官曾遣一名得力判官携‘荡魂钟’前往清剿,结果……”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判官连同荡魂钟,一同陷落沼泽深处,魂灯……已灭。”
“你的任务,” 催珏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七日之内,进入噬魂沼泽,找到那名失踪判官残留的魂印或遗物,并以此卷为引,将此卷名录上所有‘怨灵煞’,尽数清除!魂飞魄散,彻底湮灭!”
“荡魂钟,必须寻回!”
任务!凶险至极的任务!噬魂沼泽,千年怨灵煞,失踪的判官,湮灭的魂灯!这分明是要将他这枚“新子”,丢进一个九死一生的绝地!名为历练,实为试探,甚至是……借刀杀人!
毛三眼神冰冷如铁,直视崔珏:“副判官大人好大的手笔,一上来便是千年积弊。属下修为低微,恐难当此重任。”
“难当?” 催珏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鬼医一脉,渡魂解冤,驱邪化煞,不是你的本分么?混沌之力,不是号称包容万法,湮灭万灵么?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要你何用?”
他不再看毛三,仿佛对方已经应允。那只苍白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中一探,取出一物,随手抛向毛三。
“啪嗒。”
一枚令牌落在毛三脚前冰冷的玄铁地面上。
令牌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沉凝厚重的青铜色泽,入手冰凉。正面浮雕着繁复的阴司法度纹路,核心处是一个威严的“判”字古篆。背面则刻着三个小字——“察幽府”。令牌边缘,细密的暗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散发出一种沟通阴阳、定魂锁魄的奇异力量波动。
“此乃判官行走令。” 催珏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持此令,可自由通行阴阳两界壁垒,不受阴司规则束缚。关键时刻,亦可凭此令调动附近阴差鬼卒……当然,前提是,他们肯听你的。”
他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那便……永远留在那噬魂沼泽,与那些怨灵煞作伴吧。也省得本官再费心思。”
毛三弯腰,拾起那枚冰冷的青铜令牌。令牌入手沉重,背面的“察幽府”三字如同烙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卷散发着恐怖怨气的卷宗,再次看向案后那张苍白阴柔的脸。
崔珏已重新垂下眼睑,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青铜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毛三不再言语。他一手紧握着那枚代表任务与凶险的青铜令牌,另一手稳稳地抱着怀中的白芷,转身,朝着那幽深冰冷的玄铁甬道出口,大步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厅中回荡,最终被那无尽的卷宗堆悄然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