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天幕罩着兵营,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孝布。
空气里弥漫着煮白菜帮子的寡淡气味,混着未散尽的香烛味,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皇帝驾崩,国丧一月,这日子过得寡淡而憋闷,心绪却像锅底的沉渣,翻腾不息。
鹤元劫蹲在墙角擦拭他的归墟墨羽。
宽厚的剑脊映着天光,摩擦剑刃的“嚓嚓”声单调重复,擦得人心头也跟着发涩……
那个老人……钟离怀民。
他擦剑的手顿住。
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蒙了一层灰。
对鹤元劫来说,那是雨纯的生父,是给了自己“归墟男爵”名号的人。
细细想来,西区事变后,自己的生父鹤林山便如断线的风筝,杳无音信,只当是没了。
如今,这半个父亲,也走了。
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块,钝钝地疼。
他低头,对着剑身上模糊的倒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爵位,这金牌子,此刻都轻飘飘的,抵不上那老人离去时,雨纯妹妹撕心裂肺的一声“父亲”来得沉重。
皇甫逸尘站在不远处的兵器架旁,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双剑冰冷的剑鞘。那象征“双剑男爵”的金牌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却暖不了心。
皇帝陛下……对他皇甫家,恩同再造。
恢复爵位,重振门楣,这是祖父和兄长在九泉之下都盼着的。
可这泼天的恩典刚落下不久,恩人却……皇甫逸尘闭上眼,俊朗的侧脸线条绷紧。
那老人枯瘦的手,浑浊的泪眼,还有最后看向雨纯时那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眷恋……一幕幕在眼前晃。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这爵位,此刻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营房角落,烟雾缭绕。
燕佐靠着冰冷的砖墙,指间夹着那支“忘川”,火星在昏暗里明灭……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气直冲肺腑,却驱不散眉宇间凝结的凝重。
钟离天晟继位,在他意料之中。
那小皇帝,二十七岁,两对剑渊,上天使,域境稳固,剑意觉醒圆满,是块硬骨头。
可问题在于,他仰仗的……
是宇文启那条老狐狸,还有他那个混蛋的儿子,宇文庭信。
燕佐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宇文庭信,“白面将军”,巡界使一级统帅,手握天岚人数最众的军队。论实力,确实棘手。
论人品?
燕佐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的贪财好色,赌桌上能输掉半个城的税赋,贪赃枉法的勾当不知做了多少。
小的更是青出于蓝,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巡界使一级统帅的皮披在身上,干的尽是些龌龊勾当!
这父子俩的名字,早就在他兄弟会的名单上,用朱砂圈了又圈!奈何位高权重,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让他心头如压巨石的是,宇文家对御国千夜那点所谓的“栽培之恩”。
剑神御国千夜几岁时,剑意未成熟,确曾在宇文启手下受过训。可那是什么训练?是把人当工具、当武器的打磨!
燕佐清楚,御国千夜本人对此毫无感念,甚至深恶痛绝。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扭曲着上升。他曾试探过,能否借剑神之手,斩断宇文家这条毒藤。
御国千夜的回应冰冷而明确:不可能。
难!
燕佐碾灭了烟头。
看着恶瘤疯长,却无从下刀,这滋味,比那烟草还呛人。
另一边,南荣宗象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把银色长剑的剑柄。动作优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有些飘忽。
家书到了,父亲的字迹透着疲惫与庆幸。新帝登基,雷霆手段清洗太子党,他南荣家,因父亲站队太子,本在风口浪尖。
幸而,新皇帝似乎并未深究,父亲这公爵之位,暂时算是保住了。
可南荣宗象心里头,像堵了一团乱麻。他出身世家,深知其中龌龊。
南荣府上,奢靡是有的,但尚知分寸,从未有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出格之举。
他自己投身守望者,更是为国效力,守住这方寸之地,探索剑网之外,甚至未来夺回西区。可宇文家……
那宇文父子俩,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奸诈狡猾!
新皇帝初登大宝,根基不稳,仰仗宇文家势力,只怕一时半刻还动不了他们。
他只盼着,这位年轻的陛下,能早日看清宇文父子的真面目,即便过河拆桥,也要狠狠打压那股污浊的气焰!
否则,这天岚的根子,怕是要烂透了。
御国千雪独自坐在她那间雅致的营房里,冰蓝的眸子望着窗外流淌的剑网。
桌上摊着一本《乔凡传奇》,书页却许久未曾翻动。
新帝登基,于她而言,并无太大波澜。
她不喜那位堂兄御国千夜,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疏离。
但不能否认的是,只要御国千夜还在,只要那把“霜月”剑还悬在他的腰间,宇文父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再多的兵马,也绝不敢动御国家族分毫。
剑神……那是一种凌驾于世俗权势之上的绝对威慑。她的安稳,系于那一道银白身影。这认知让她心头微冷,却也莫名地……安全。
最深的悲怆,凝结在营房一隅。
鹤雨纯抱膝坐在冰冷的床铺上,金发披散,遮住了苍白的小脸。
眼泪似乎在那些天已经流干,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和心口那永不消散的钝痛。
劝慰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听不真切。
晚上,她常常睁着眼,望着营房小小的窗口。
窗外,天穹剑网的金光规律地闪烁。而在那剑网之外,深邃的夜空里,繁星点点,一弯清冷的月牙斜挂。
她望着那弯月,望着那些遥远的、沉默的星辰。
恍惚间,在那清冷的月辉里,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苍老的、布满泪痕的脸……
那钴蓝色的眼睛,在星月的光辉里,似乎正温柔地、悲哀地注视着她……
她轻声呼唤:“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