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怀民皇帝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闭着眼,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椅子扶手,仿佛要将那硬木捏碎,方能抵住心口剜肉的痛。
“那毒……非是见血封喉的烈药。”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个字都浸着陈年的血泪,“极是刁钻……难辨……只叫人……腹内绞痛……”
他猛地睁开钴蓝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悔恨与绝望,望向鹤雨纯,“你那时……才三岁多,小人儿……疼得小脸煞白,哭得……声都哑了,蜷在你娘亲怀里……”
“系铃……朕的爱妃……” 钟离怀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凄怆,“她心疼得……肝肠寸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宫宴体统!抱起你……就……就匆匆离了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灯火辉煌、却瞬间变得冰冷刺骨的夜晚,“朕……朕心里也焦灼如焚!可……可身为一国之君,满堂宾客,焉能……焉能立时抽身……只能强压着……强压着忧惧,想着……想着稍待片刻便去寻你们……”
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谁曾想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噩耗便至!有皇家卫……跌跌撞撞来报……说……说有一伙蒙面强人!个个身手高绝!趁着夜色……在……在回宫的路上……将你们娘俩……掳走了!!”
钟离怀民猛地捶打了下自己的胸膛,发出绝望的响声!
“朕……朕五内俱焚啊!当即抛下一切!亲自带着皇家卫……发了疯似的追寻!全城戒严!五大兵团!天罗地网!”
他钴蓝的瞳孔里映着当年那徒劳无功的疯狂搜寻,映着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搜遍了天岚每一寸土地!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没有!活不见人!死……死不见尸!”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
营房里死寂,连灰尘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皇帝那粗重的喘息,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朕……是皇帝。” 他颓然瘫回椅中,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悲凉,“天岚社稷……黎民百姓……容不得朕……容不得朕一味沉沦……只能……只能将这份蚀骨剜心之痛……死死压在心底……暗中……暗中查访凶手……”
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查……查谁?后宫那几个……为了她们的孩子……为了那王座……有什么做不出?!可……朕没有证据!
一丝一毫的证据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蛇蝎……依旧顶着尊贵的头衔……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安然无恙啊!!!”
他仰起头,死死盯着顶棚,浑浊的老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没入银白的鬓角。
“一晃……二十年……”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到鹤雨纯脸上,那目光里沉淀了太多岁月的尘埃与失而复得的微光,“月舞……朕的月舞……朕终于……寻到你了……”
他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错失的二十年时光,一寸寸地刻回眼底,“出落得……如此美丽……这眉眼……这神韵……和当年……年轻的系铃……简直……简直一模一样……”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了,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另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系铃啊……爱妃……你在何方……你在何方啊……” 他喃喃低语,如同梦呓,“你看见了吗……咱们的女儿……朕……寻到了!朕……寻到了!!”
他猛地看向鹤雨纯,泪水决堤般汹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摧心裂肺的痛楚:
“月舞啊……朕的儿……这么多年……你……你你你……你受苦啦!!!”
这声嘶哑的“受苦啦”,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窝!
鹤雨纯静静地听着……
那惨烈的宫廷倾轧,那撕心裂肺的骨肉分离,那漫长的绝望寻找……
本该是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没有实感……
像是在听一段遥远的、别人的悲欢离合。
但奇怪的是,冰凉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一滴,又一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自己都怔住了,绿烟般的眸子里充满了困惑……
为什么?
心明明不觉得痛,泪却流个不停?
“陛……陛下……”她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陛下”这两个字,像针狠狠扎在钟离怀民的心!
他身体猛地一颤,眼中刚升起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痛楚更深。
鹤雨纯看着他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灰烬,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急切地反驳道:“小女……没有受苦!”
她微微提高了声音,像是在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真的!这些年,哥哥……哥哥他对我很好!爹爹娘亲也待我如亲生!我……我过得很好很好!真的!”
她用力地点着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眼前老人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愧疚。
钟离怀民看着她急切辩解的模样,听着那一声声“很好很好”,钴蓝色的眸子里,那灰烬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跳动。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朕已知晓……你走过的路……点点滴滴……朕都知道。”
那平静的话语下,是深不见底的、无声的关注与守护。
鹤雨纯心头一震。
原来……
他都了解过了……
即便先前没确定自己的身份,他也了解过了……
他是皇帝,也是一位父亲。
鹤雨纯看着眼前这位苍老憔悴、泪痕未干的帝王,一股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您今日……亲临此地……与民女相认……”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迷茫的诚实,“民女……一时间……难以相信……也难以……”
“朕理解。”钟离怀民打断了她,声音异常平静,那是一种痛到极致后的死寂般的平静。
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不再有帝王的威仪,只剩下一个父亲卑微的祈求。
“朕不求你……认下朕这个……失职无能的父亲。”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朕能亲眼见你一面……见你平安康健,出落得如此美好……便……便再无憾事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枝头的蝶:
“月舞……你可愿……随朕……回岚安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鹤雨纯身上。营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鹤雨纯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她看着皇帝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心头猛地一抽,但还是清晰地说了出来,“我……想留在这里。”
钟离怀民的身体晃了晃,如同风中残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深沉的疲惫与了悟。
“罢了……罢了……”他摆着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归去……怕也免不了……那王座之下的……腥风血雨……白骨累累……”
那低语,是对残酷宫闱最绝望的注脚,也是对女儿未来最无力的保护。
他不再看鹤雨纯,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无法承受之重。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一直如同磐石般静立在侧的祝凛凛,极其轻微地示意了一下。
祝凛凛那麦色的、硬朗的脸庞上毫无波澜,她微微颔首,侧过她那如门板般宽阔雄健的身躯。
直到此刻,众人才赫然发现,她那面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菱形狮首巨盾之后,竟一直稳稳地、巧妙地遮挡着一个狭长的木盒!
那木盒通体是温润的紫檀,纹理细腻如绸,边缘包着暗金色的薄铜角,雕着极其简洁却古拙的缠枝莲纹。
盒面光滑如镜,显然被主人摩挲过无数次,浸润着岁月的柔光。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封存着一段沉重的、不为人知的时光。
祝凛凛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极其珍重地、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紫檀木盒捧起。
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鹤雨纯面前。
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将那木盒,轻轻地、庄重地,放在了鹤雨纯身前的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