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营房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在木桌上的声儿。
鲁德龙那黑铁塔似的身子堵在门口,斧刃寒光往众人脸上一扫,目光却粘在燕佐身上挪不动了。
他腮帮子鼓了鼓,像是把冲到嗓子眼的吼叫硬咽了回去,只抱了抱拳,钢针似的络腮胡都跟着抖了三抖。
燕佐指尖的烟卷几不可察地一点,心想:这莽汉,丁点儿心事都挂脸上,兄弟会里数他藏得最浅!
御国春扶着那裹在纯黑斗篷里的人居中坐下,动作带着贵族刻进骨子里的恭谨。
萧戈瘫在左手边的椅子里,眼皮耷拉着,酒葫芦搁在膝头,仿佛周遭的一切也抵不过他葫芦里那口浊酒。
御国春在斗篷人右手边落座,鲁德龙和祝凛凛站立两边,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斧盾的凶煞气混着巨盾的沉凝,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笃笃……
门轻响。
墨长庚油亮的秃脑门在门缝里一闪,托着个红漆盘,崭新白瓷茶具,一罐青碧茶叶,一壶滚水,热气袅袅。
祝凛凛无声接过,门复又掩上。
她麦色的手指灵巧,烫杯、投茶、高冲,水汽蒸腾里,银针在茶汤里浸了片刻,抽出,白亮如初。
她自己先啜了一小口,喉头微动。
片刻,又沏另一盏碧莹莹的茶汤,稳稳奉到斗篷人手边的矮几上。
斗篷人枯瘦的手抬了抬。
祝凛凛会意,上前一步,双手极稳地替他褪下那件沉甸甸的玄色斗篷。
光,像是忽然找到了落处,汇聚在那张显露出的面容上。
一头银丝,梳理得纹丝不乱,却掩不住发根处透出的、旧金箔似的淡金色,昭示着血脉的源头。
面容是六七十岁的光景,颧骨微耸,两颊略陷,透着长年案牍劳形或沉疴积年的清癯。
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眼下浮着两抹淡淡的青影。
唯有一双眼睛,冰蓝如极地深处的寒潭,沉静,深邃,蕴着久居人巅的威仪和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郁气。
身上是件看不出具体形制的常服,料子是顶好的霜色软缎,不见一丝绣纹,只凭那垂坠的质感与合体的剪裁,便透出十二分的贵气与讲究——是那种把舒适穿到极致的不动声色。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骤然一缩。燕佐倒是八风不动,只把指间那支“忘川”轻轻转了个方向。
这位老人那蕴着无尽倦意与威仪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如同被什么牵引,牢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与小心翼翼的探寻,落在了鹤雨纯身上。
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有千钧重的话语压在舌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满屋子的人,看着这张脸,心头都浮起一丝古怪的“熟稔”……
眼熟。
太眼熟了……
这人有点像每日张贴在公告栏最上方的《天岚日报》刊头画像,只是那画像上的人威严整肃。
眼前这位,却像被岁月和心事磨去了一层华彩,只剩沉甸甸的底子……
“咳……” 祝凛凛的声音打破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如同磐石投入深潭。“鄙人祝凛凛,皇家卫一级统帅。”
她微微侧身,指向瘫坐的萧戈,“这位,试炼军一级统帅,萧戈将军。” 目光扫过门口那尊铁塔,“守望者一级统帅,鲁德龙将军。”
最后她转向御国春,“御国公叔,御国春大人。” 她顿了顿,气息沉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居中这位,便是我大天岚当今……陛下。”
未言名讳,“陛下”二字,重若千钧。
嗡!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一瞬。
众人心头剧震!
竟是皇帝钟离怀民亲临!
好在在座各位都见过世面,毕竟都见过那位剑神大人,那位大人带来的震撼可是生理上的,呼吸都困难……
众人下意识就要起身行礼,然而,座上那清瘦的老人却极轻微地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不容置疑。
“免了罢。” 他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透着一股深沉的淡漠与挥之不去的悲哀,“朕今日微服,非是以帝王身份来此。”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鹤雨纯半分,“……而是有要事。”他看了眼御国春,御国公叔微微点头。
皇帝的目光又投向鹤雨纯。
鹤雨纯只觉得那钴蓝的视线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金发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绿烟般的眸子里,除了巨大的茫然与惊惶,竟也奇异地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微弱的共鸣。
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目光轻轻拨动了。
两人相对无言,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终于,皇帝钟离怀民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这位……想必便是御国春提到的鹤家小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冰蓝的眸子死死锁住鹤雨纯,“朕唐突直言,还望莫怪……你……你你你……”
一连几个“你”字,泄露了心湖的滔天巨浪,“你后腰当中……可有一胎记?”
鹤雨纯的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膛。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绿眸迎上那钴蓝的视线,声音细弱却清晰:“回……回禀陛下……”
“不必拘礼,实讲便是。”钟离怀民的声音急促了几分。
“民女……后腰并无胎记……”她清晰地看到皇帝眼中的光,似乎更亮了。
她心头莫名一紧……
说到胎记……
自己确实有,可不是在后腰……
鹤雨纯想到这儿小声道:“但是……”
“但是什么?!” 皇帝枯瘦的身体猛地前倾,手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鹤雨纯被他眼中的炽热和绝望惊得微微后退半步,定了定神,才轻声道:“民女后颈左侧……有一处胎记。”
“什……什什……什么样的胎记?!” 钟离怀民的呼吸都屏住了,冰蓝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的脖颈,仿佛要穿透那层肌肤。
鹤雨纯微微侧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颈后左侧的发根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娘亲曾说,那胎记像……一朵小小的花。”
像一朵小小的花。
话音落下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钟离怀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若非御国春眼疾手快在旁虚扶了一把,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他那双钴蓝的、蕴着无尽威仪与深沉悲哀的眸子,像是骤然被投入了滚烫的烙铁,所有的淡漠、疲惫、帝王威仪瞬间碎裂、消融!
两行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顺着他清癯且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滚滚而下。
泪珠砸在他霜色软缎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没有嚎啕,没有言语,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鹤雨纯,泪水无声奔流,那目光里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痛彻心扉的悔愧、积压了十余载无处安放的思念……
种种情绪交织碰撞,最终都化作了这汹涌的、无声的泪河。
营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老人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和泪水滴落的轻响,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高窗透进的光柱里,灰尘依旧在无声地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