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得极稳,车轮碾过皇城平整如镜的石板路,几乎听不见颠簸声。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绒毯,熏着清雅的暖香,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
可鹤元劫抱着那柄用粗布缠裹的归墟墨羽,心却像在走野狐岭的碎石路,七上八下,颠簸得厉害。
他原想着,明日无论如何也得央一正圆大师,好歹弄身像样的行头再来。
不求多华贵,至少干净体面些。不为别的,就为了御国千雪那张脸。
他丢人不要紧,不能让她跟着跌份儿。
可这老登……消息灵通得邪门,动作也快得吓人,根本不给喘息的机会。
罢了,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上吧!
龙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罢,他鹤元劫今日就是抱着归墟墨羽来闯的!势必要争回这口气!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的巨剑,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就在这时,视野边缘那串沉寂许久的数字,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83。
鹤元劫心头猛地一跳。这数字……又动了?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马车停驻。
鹤元劫抱着归墟墨羽下车,抬眼望去,饶是早有准备,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窒了一瞬。
眼前哪里是府邸?分明是一座缩小的皇城宫殿!
高墙巍峨,望不到边,墙头琉璃瓦在暮色中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两扇巨大的朱漆金钉府门豁然洞开,门楣之上,悬挂一方巨大的乌木鎏金匾额,上书三个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的大字——“御国府”!
落款处赫然是“钟离怀民御笔”!
当今天子的亲笔题字!
光是这块匾,就压得人喘不过气。
引路的家臣躬身肃立。
一个穿着深紫色锦缎长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已候在门内。
此人气度沉稳,眼神锐利中透着精明,正是御国公府的大管家陈正。
“鹤先生,久仰。公叔爷已在后堂相候,请随我来。”陈正拱手,态度竟是出奇的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
鹤元劫抱着归墟墨羽,硬着头皮踏进这泼天富贵之地。
甫一进门,一股无形的、混合着名贵木料、暖融熏香、奇花异草以及……权势味道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玉石板,一路延伸向极深的庭院。
回廊曲折,雕栏玉砌,飞檐斗拱上蹲着形态各异的瑞兽,在暮色中显得神秘而威严。
目光所及,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异木之间,假山流水点缀其中,不知占地几何,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头。
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已然点亮,映照着廊柱上繁复的金漆彩绘,流光溢彩,富贵逼人。
鹤元劫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目光,不让那份源自外城底层的震惊流露出来。
他挺直腰板,抱着墨羽,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
这阵仗……比户部还吓人!
眼看就要走到一处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的厅堂,鹤元劫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尴尬问身旁的陈正:“陈管家……那个……府上……能否借身稍显体面的衣裳与我换上?仓促而来,这身实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袖口还沾着剥葱留下的水渍。
陈正脚步未停,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鹤元劫耳中:“鹤先生多虑了。公爷特意吩咐过,想见见最真实的鹤先生。衣衫皮囊,皆是外物。先生本色便好。”
鹤元劫心里咯噔一下。
最真实?这老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深吸一口气,彻底断了换衣服的念想。
行,本色就本色!他挺了挺胸,抱着墨羽,跟着陈正迈入了那间灯火辉煌的后堂。
一股浓郁至极、混合着无数珍馐美味的香气,瞬间将鹤元劫包裹。
他定睛一看,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瞳孔微缩……
一张巨大的、能轻松容纳二三十人的紫檀木圆桌摆在厅堂中央,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各色菜肴。
山珍堆积如小山,奇异的兽肉散发着诱人的焦香,叫不出名字的鲜蔬瓜果雕刻成各种精美的形状,汤汁浓郁,热气腾腾,色彩斑斓得晃眼。
桌面上似乎还有精巧的机关,随着侍立一旁、身着统一淡粉宫装侍女的操作,那些盛满菜肴的玉盘、金盏,竟能沿着桌面无声地缓缓转动!
鹤元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然而,这偌大的、足以宴请满朝文武的奢华宴席旁,却只坐着一个人。
上垂手的主位。
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端坐其上。
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束着象征公族身份的玉冠。面容保养得宜,不见太多皱纹,但眉宇间凝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沧桑。
身上穿着一件绣着繁复暗金云纹的深紫色锦袍,华贵非凡。正是御国公叔,御国千雪的生父——御国春!
陈正上前一步,躬身禀报:“公叔爷,鹤元劫先生到了。”
鹤元劫连忙将怀中的归墟墨羽轻轻放在墙角靠稳,然后上前几步,对着御国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试炼军鹤元劫,参见御国公叔!仓促应召而来,衣衫不整,失礼之处,还望公叔海涵!”
声音洪亮,姿态不卑不亢。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迎接刁难、冷眼甚至呵斥的准备。
然而——
“哎呀呀!贤婿!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一个极其温厚、带着浓浓长辈慈祥的声音响起,与鹤元劫预想中的冰冷倨傲截然不同!
鹤元劫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熏香和檀木味道的气息靠近。
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已经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轻轻托起!
鹤元劫愕然抬头,正对上御国春那双深邃的眼眸。
此刻,那眸子里哪里还有半分威严?满满的都是温和的笑意,甚至带着点……热切?
“贤婿一路辛苦!快,快请坐!”御国春竟亲自拉着鹤元劫的手臂,将他引到自己旁边的上垂手位置,按着他坐下!那位置,紧挨着主位,尊贵无比!
鹤元劫脑子“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这老登……人挺好啊?
看着挺和蔼可亲,不像千雪和一正圆说的那么不堪啊?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
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死死摁了回去。
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夜一正圆大师那番血泪控诉言犹在耳,千雪那冰封千里的眼神历历在目!这老登……怕不是笑里藏刀,先礼后兵?
他浑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坐在那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上,如坐针毡。目光扫过眼前堆积如山的珍馐美味,只觉得那香气都变得有些刺鼻。旁边侍立的两排侍女,个个低眉顺眼,容貌姣好,却像没有生命的玉雕。
御国春坐回主位,拿起手边温热的丝帕擦了擦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本想再叫一人作陪,奈何他临时有事,晚些才能到。咱爷俩先吃,边吃边聊,不必拘束。”他语气自然,仿佛鹤元劫真是他久别重逢的乘龙快婿。
“公叔……”鹤元劫忍不住开口。
“叫伯父即可。”御国春不假思索道。
“伯父……”鹤元劫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您……为何不叫上御国千雪小姐一同前来?”他紧紧盯着御国春的眼睛。
御国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温和的面具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苍老和……凄凉。
他垂下眼帘,望着自己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沉默了足有几息。再抬眼时,那深邃的眸子里竟蒙上了一层水汽般的黯然。
“唉……”他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自嘲,“我……没脸面叫她。”
这短短五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鹤元劫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没脸面叫?这……这竟是从这位高高在上的御国公叔口中说出的?那夜一正圆讲述的那些冰冷往事,那些刻骨的伤害,瞬间在鹤元劫脑海中翻腾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瞬间显得苍老颓唐的老人,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疑惑,甚至……有一丝荒谬的同情?但更多的,是替御国千雪感到的尖锐刺痛。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这潭水太深,太浑,不是他此刻能搅和的。
御国春似乎也无意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迅速调整了情绪,脸上重新堆起温和的笑容,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酒壶,亲自为鹤元劫面前一个同样精美的琉璃盏斟满。琥珀色的酒液散发出醇厚的异香。
“来来来,不说这些扫兴的。”御国春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容可掬地看着鹤元劫,“贤婿,能饮酒吗?”
鹤元劫看着眼前这杯在琉璃盏中荡漾着诱人光泽的美酒,再看看御国春那“慈祥”的笑脸,心里那点紧绷的弦,不知怎地,竟被这最寻常不过的问话挑松了一丝。
一股久违的、混不吝的痞气,夹杂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豪情,突然涌了上来。
能喝酒吗?呵!想当初西区事变前,自己没少泡酒馆!
他嘴角一咧,露出一口白牙,伸出一根食指,在御国春面前晃了晃。
御国春一愣,试探着问:“贤婿……可饮一杯?”
鹤元劫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带着点外城酒馆里磨出来的野气,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能喝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