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孤山不大,却陡峭得像个倒扣的破瓦罐。
草木稀疏,怪石嶙峋,月光和剑网的微光糅在一起,青惨惨地照下来,给山石草木都描了一层阴森的边儿。
山路?压根没有路。
脚底下全是硌人的碎石和盘结的枯藤老根,深一脚浅一脚,稍不留神就能滚下去。
鹤元劫和鹤雨纯兄妹俩,打小在外城野地里摸爬滚打大的,爬惯了荒山野岭……
此刻鹤元劫也忍不住压低了嗓子嘀咕:“这破山头,真不是人爬的地界!兔子都嫌硌脚。”
鹤雨纯碧绿的眸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里攥着那把新置办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细剑,小心地拨开挡路的枯枝。
鹤元劫则扛着归墟墨羽,宽厚的剑身偶尔磕碰到岩石,发出沉闷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另一边,御国千雪和一正圆大师从左后侧悄无声息地向上攀援。
御国千雪身姿轻盈,银发在微光下偶尔一闪,像月下精灵,落脚却极稳,点尘不惊。
一正圆大师跟在后面,灰布僧袍融入夜色,步伐沉稳如山岳,枯枝败叶踩上去,竟也悄无声息。
唯独皇甫逸尘和燕佐这一路,气氛绷得最紧。
皇甫逸尘走在前面,平日里那份冷静沉稳像是被山风吹散了,只剩下一股子急于登顶的焦躁。
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毕露,目光死死盯着上方隐约可见的木屋轮廓,仿佛那里盘踞的不是一个凶徒,而是他缠绕多年的梦魇。
燕佐怕暴露目标,“忘川”烟卷没有点燃,不紧不慢地缀在皇甫身后几步,沉渊般的眼睛如同夜枭,警惕地扫视着周遭每一寸阴影。
“慢点。”燕佐压着嗓子,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勿要心急。”
皇甫逸尘像是没听见,脚下反而更快了些,踩得碎石哗啦作响。
燕佐眉头一皱,刚想再开口提醒,眼角余光猛地瞥见皇甫逸尘前方一步之遥的地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
那光一闪即逝……
是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横亘在枯草与乱石之间!
“当心,有线……”燕佐的低喝刚冲出口!
晚了!
皇甫逸尘的脚,已经结结实实地踏了上去!他甚至根本没察觉脚下有任何异样,只觉得靴底似乎蹭到了什么微不可察的阻碍。
“啪嗒!”一声极轻微、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
皇甫逸尘浑身一僵,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触发了什么!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陷阱,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剑意瞬间灌注双腿!
“嗤!”一声短促的破空风响!
皇甫逸尘的身影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一个标准的“瞬空”,猛地向后弹射出去数丈远,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枯树上,震得树皮簌簌落下,胸腔里气血一阵翻涌。
燕佐在他踏断线的瞬间,整个人已如绷紧的弓弦,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短管火铳上!双眼精光爆射,死死盯住皇甫逸尘刚才立足之处,以及周遭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动!
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应对雷霆一击!
然而……
夜风依旧呜咽着穿过稀疏的枝桠。
碎石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地。
枯草依旧在风中微微摇曳。
预想中的箭矢、毒烟、爆炸……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刚才那根线的断裂,只是一个错觉,一个山林里最寻常不过的动静。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甫逸尘背靠着枯树,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冷汗,惊疑不定地看着燕佐,又看看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燕佐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按着火铳的手也松开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蹲下身,在皇甫逸尘刚才踩断线的地方仔细摸索。
指尖在冰冷的碎石和枯草间划过,眉头越皱越紧。
“线呢?”皇甫逸尘也凑过来,声音带着点后怕的沙哑,也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
除了几块被踩翻的碎石和凌乱的枯草,什么都没有。没有机括的痕迹,没有毒物的残留,甚至连那根断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踩断了一根线。”燕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浑浊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沉,“一根……不知道是什么用的线。”
他顿了顿,看着皇甫逸尘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换个路线,继续走。冷静点,那个刽子手,滑得很。”
皇甫逸尘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和刚才的惊悸。“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这次脚步放慢了许多,眼神也重新凝聚起警惕的光。
几番波折,大概多半个时辰,六人终于按约定,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孤山顶峰。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照着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
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破败的小木屋,像一只蹲伏在黑暗里的怪兽。唯一的一扇小窗里,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在死寂的山顶,显得格外诡异。
木屋周围树木稀疏,月光和剑网的微光交织着,勉强能看清彼此模糊的身影和手势。
鹤元劫、鹤雨纯在正前方灌木后伏低身子。
御国千雪和一正圆在左侧一块巨石阴影下。
皇甫逸尘和燕佐则在右后方几丛稀疏的荆棘后面。
几人对视一眼,交换了确认的眼神。一正圆大师微微颔首,他是出家人,最是稳重。
只见他身形微动,如同一片飘落的枯叶,无声无息地贴近了那扇糊着陈旧发黄窗户纸的木窗。这种窗户纸比原来少见了,连外城许多人家都换了琉璃……
他伸出右手小拇指,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润了润唇般,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小拇指指甲尖,沾上一点唾沫。
然后,那沾湿的指甲尖,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对着那层薄脆的窗户纸,极轻、极缓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弯弯的月牙。
月牙缺口处,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孔洞出现了。
一正圆大师屏住呼吸,冰凉的夜风吹拂着他灰白的鬓角。他微微侧过头,将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个小小的月牙孔,向里窥去——
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充满了他的视野。
烛光下,正对着窗户的位置,摆着一张歪斜的破木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不,是一具尸体。
那尸体穿着破烂的巡界使号衣,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完全超出活人极限的角度向后仰着,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脖子几乎被拉断!
整张脸……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黏腻的青黑色,如同腐烂多日的淤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蛆虫!
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眼珠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干涸发黑的粘液痕迹挂在颊边……
嘴巴大张着,露出森白的牙齿和同样爬满蛆虫的黑紫色舌头,仿佛在无声地发出最后的、极致的惊恐惨叫!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尸体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刀口!
那些刀口边缘的皮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腐烂、塌陷、流淌出黄绿色的脓水,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腐烂的势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虫豸正在疯狂啃噬!
“啊——!”
一声短促、压抑到了极点、却充满了纯粹惊怖的抽气声,猛地从一正圆大师喉咙里迸发出来!
饶是他这见惯了生死、心志坚如磐石的武僧,也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骇得心神剧震,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就在他发出声音的同一刹那!
“噗!”
木屋内那点昏黄的烛火,毫无征兆地,瞬间熄灭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灭!
整个山顶,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只有冰冷的月光和剑网的微光,勾勒出木屋模糊的、鬼魅般的轮廓!
死寂!比刚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嚓啦……哗啦……”
一阵极其琐碎、如同无数细小爪子抓挠瓦片的声音,猛地从众人头顶——木屋的屋顶上传来!
那声音迅疾无比,由远及近,快得让人头皮发麻!
“小心头顶!”燕佐的暴喝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死寂!
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
一道黑影,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腥臭恶风,如同鬼魅般从木屋屋顶的阴影里暴射而出!
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黑影手中,一道凝练得如同实质的、散发着不祥黑红色泽的剑意,如同毒蛇出洞,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劈向离木屋最近、刚刚直起身子的——鹤元劫的头顶!
那黑红剑意所过之处,连冰冷的空气都仿佛被腐蚀,发出“滋滋”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