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在连绵的土塬上,像是随时会塌下来,把这望不到头的黄土坡连同坡上慢悠悠走着的牛车一起埋进混沌里。
苏曼把脸往蓝布棉袄领子里缩了缩,指尖死死攥着怀里的包裹。
包裹里就装着两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明明前不久她还穿着霞飞路定做的新衣裳,站在雕花铁栅栏门前笑,可现在,那股子属于黄浦江畔的茉莉香,早被满鼻子的土腥味和汗臭味冲得一干二净。
“吁 ——” 赶车的老周头勒住缰绳,坐在车头的青年连忙跳下来,伸手要扶苏曼。
“几位知青同志,到岔路口了,前面就是红星公社的地界了。”
苏曼抬起头,露出一张让这黄土坡都骤然亮起来的脸。
眉是远山含黛,眼是秋水横波,哪怕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嘴唇也因为风吹裂了几道小口,可那通身的气韵,还是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她避开张阳的手,撑着车辕慢慢挪下来,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牛车晃了一路,她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其他几位知青脸色也都不好看,但比跟在牛车身后走的“臭老九”们,他们这群下乡知青还能坐牛车算得上“优待”了。
红星公社里的姑娘们大多是晒得黝黑的脸庞,透着股泼辣的英气,像苏曼这样细皮嫩肉的,确实少见。
“张大哥 ,不知道红星公社距离附近的军团有多远?”苏曼声音有点发哑,像是蒙了层砂纸。
张阳黑脸一红,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点憨厚的笑:“不远不远,就五六里地路。”
苏曼吐出一口浊气,没想到她兜兜转转又回来了,不知道宁露露现在怎么样了,还有....
苏曼勉强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
她想起一周前在沪市的家里,父亲把她叫进书房,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曼曼,爸对不起你。” 父亲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得飞快,“有人要举报咱家,说你爷爷当年在国外有产业,现在要算旧账。爸已经托人打点了,把你塞进知青队伍,先去大西北避避风头,你之前去过军团插队,那边也有爸认识的人还能照顾照顾你...”
当时她还觉得像做梦,直到被父亲送上火车,看着窗外熟悉的弄堂一点点往后退,才猛地反应过来,心里的恐惧也在一点点放大,难道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从大西北军团回去过后她不是没想过找个人赶紧嫁了,但是一个两个的全都因为各种原因出了意外,想到这里苏曼苍白的嘴唇差点让她咬出血。
“苏同志,是不是冷了?我再给你拿件袄子。” 张阳见她脸色不对,连忙把自己搭在胳膊上的旧棉袄递过去。
那棉袄上还带着点烟火气,是他娘昨天刚拆洗过的。
苏曼摇摇头,把小包裹抱得更紧了:“不用,我不冷。张大哥,我爸… 他有没有跟你们说什么?”
她想问父亲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接她回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种时候,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还敢盼着回去。
张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俺爹说,让你先安心在这里住着,别的事不用操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放心,知青点的同志们都好相处,就是… 就是有时候会开批斗会,到时候你跟着大家一起就行,别乱说话。”
苏曼的心猛地一沉,之前她来的时候,没见过批斗会,只从其他人听到一两句,有地主被拉出来游街批斗。
现在听张阳这么说,她才意识到,日子可能比她想的还要难。
“走吧,天快黑了,风更冷。” 老周头把牛车赶到路边,对他们挥了挥手,“俺先去趟公社,你们慢慢走。”他得赶紧把卖蔬菜的钱送过去。
张阳应了一声,转身对苏曼说:“我帮你拿包裹吧?”
“不用,我自己能拿。” 苏曼往后退了一步,把包裹护在怀里。
张阳也不勉强,跟在她身边慢慢走。
“呸,狐狸精。”知青队伍里有看不惯苏曼的女知青,小声骂了一句。
苏曼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跟在张阳身后慢慢走着。
黄土路被风吹得坑坑洼洼,苏曼的布鞋很快就沾满了泥,她看着脚下的土,又想起家里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怕被人看见。
知青点是几排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墙皮裂着缝,风一吹呜呜响。
王国庆指着最西边那间屋子:“那是柴房,本来堆柴火的,实在没地方了,苏曼同志你先凑活住几天,等腾出屋子再换。”
老张家的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但现在也不好做的太过分。
苏曼点了点头:“谢谢王书记。”柴房虽然破了点但好在是她一个人住,清净,到时候再花钱找人帮忙收拾收拾就行了。
赵红梅眼睛一亮,凑到几个女知青跟前小声说:“我看哪,不是没地方,是有些人长得扎眼,没人愿意跟她住。” 这话被苏曼听了个正着。
苏曼没理她,走到柴房门口推开门。
里面就一间屋子,有一个新垒的土炕和灶台,墙角堆着半垛干草,地上铺着层薄土,唯一的窗户上糊着纸。
她四处看了看,住人还是可以的。
“这屋子能住人吗?晚上不得冻死人。” 赵红梅跟过来,故意提高声音,“王书记,您看这情况,要不还是让苏曼跟我们挤挤?就是怕有些人嫌我们屋子破,住不惯。”
苏曼直起身,没搭理赵红梅,转头看着王书记:“王书记,谢谢您,这柴房我住了。”
“不过我想问问,这屋子能不能卖给我?”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国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买屋子?这知青点的房子都是公社的,哪能卖。”
赵红梅咽了口唾沫:“苏曼,你这是搞特殊化!大家都是来下乡建设祖国的,凭啥你能买房子?再说了,你有那么多钱?怕不是成分不好吧!”
王国庆皱起眉头:“赵红梅同志,话可不能乱说。”
苏曼脸色没变,看着赵红梅:“我带钱是因为我家里人怕我在这边吃苦,多给我备着点,怎么就成成分有问题了?倒是你,一口一个成分,是不是想故意找茬?”
赵红梅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王国庆赶紧打圆场:“行了行了,别吵了。”
“苏曼同志,买房子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跟公社汇报,你先住下,等我消息。”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公社同意,这钱也得按规定来。”
“没问题,按规定来就行。” 苏曼把布包收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赵红梅站在门口,看着苏曼有条不紊地收拾,心里又气又妒。
她本来想让苏曼在众人面前出丑,没想到反而让苏曼显了本事,旁边几个女知青也有意讨好苏曼,帮着苏曼收拾房子,没人再理会赵红梅。
等苏曼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国庆也跟公社通完了电话。
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苏曼同志,这柴房本来就是闲置的,既然你愿意买,就按规定价算,五十块钱,再交二十斤粮票。你看行不?”
“行。” 苏曼当场点了五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递给王国庆,“麻烦您帮我办下手续,要是需要签字,我现在就签。”
王国庆接过钱票,感慨道:“你这姑娘,做事倒是干脆。手续我明天给你送过来,以后这屋子就是你的了。”
赵红梅看着苏曼手里的钥匙,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她转身就走,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她。
回头一看,是苏曼。
“赵红梅,” 苏曼走到她跟前,“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不过咱们都是来下乡建设祖国的,以后还得在一个公社待着。要是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跟我说,别在背后搞小动作。”
赵红梅咬着嘴唇,半天憋出一句:“谁搞小动作了,我就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也得有分寸,” 苏曼语气平静,“现在大家都是知青,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僵了对谁都没好处。要是你还想找事,我也不怕。不过我希望咱们能和平相处,毕竟在这异乡,互相帮衬着点总比互相拆台好。”
赵红梅没说话,转身快步走了。
苏曼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一身麻烦事,真没心情跟这小鬼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