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露露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成斯年,脸白得像纸,氧气罩盖住了他大半张脸,额角的一条蜈蚣似的疤痕清晰可见。
趁人不注意将灵泉水倒进大瓷缸中,用棉签蘸着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和额角的伤口上,大眼中蓄满眼泪,却固执的不肯让它掉下来。
而躺在病床上的成斯年仿佛进入了梦魇。
雨丝斜斜地扎在成斯年的军绿色胶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抬头望了眼远处的山。
青灰色的山体在雨雾里若隐若现,上百平方公里的雷区,老乡们的牛羊进去就没出来过,还有个采药的老汉被抬出来时,裤管空荡荡的。
脚下的土地是红褐色的,混着雨水变成黏糊糊的泥膏。
远处的茅草有半人高,风一吹就像波浪似的滚过来,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向导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乡,手里攥着根竹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成斯年可以清晰的听到他的声音。
“解放军同志,就是前面那片坡,这几个月吞了三头牛....”
成斯年看着自己让林秋白把红旗插在路边,红绸子在灰扑扑的山坳里格外扎眼。
“分成三组,间隔五米。”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一步一停,谁要是敢往前蹭半步,我现在就把他送回去。”
“团长,左翼发现三颗连环雷!” 赵铁山的声音劈碎热浪,成斯年猛地转头,看见赵铁山正蹲在土坡边,手指悬在块锈迹斑斑的铁板上方,铁板边缘露出半根引线,像条蜷着的蜈蚣。
“都别动!” 成斯年清晰的听到自己吼出声时,喉咙里像卡着沙。
他匍匐着挪过去,军裤膝盖磨出白痕。
“老孙,带两个人去右翼五十米外警戒。” 他头也不抬地喊。
孙明远应了声,脚步声踩在沙地上格外轻,成斯年看着他左脸上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疤,眉头紧蹙。
他不记得孙明远什么时候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看来真的是在做梦了,但这个梦也太过真实了些,真实的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来不及深思,就听“轰”的一声闷响从西北方传来,震得成斯年耳膜发疼。
他看见孙明远那边腾起股黄烟,烟柱里裹着碎石和布料碎片,有片军绿色布料飘过头顶时,成斯年认出那是孙明远总爱别钢笔的口袋。
“孙副团!” 林秋白的哭喊被第二声爆炸吞没。
这次是连环引爆,成斯年扑过去按住他的脑袋,把人死死按在身下,冲击波掀飞了他的军帽,灼热的气浪燎得后颈发疼。
等烟尘落定,土坡被撕开个半米深的坑。
成斯年爬起来时,看见孙明远的工兵铲插在不远处的沙堆里,木柄断成两截,上面还缠着块带血的绷带。
“继续排。”
成斯年弯腰捡起工兵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稳,像在下达普通的操练命令。
林秋白还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军装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风里飘来焦糊味的时候,成斯年已经看清了那片雷区的轮廓。
密密麻麻的地雷,像撒豆子一样随意。
“团长,三排少了两个。” 一营长苏青云跑过来,军装上沾着沙粒,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成斯年的心上。
“都给我听着。”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遇到硬东西千万别用力,喊工兵班。”
成斯年看着年轻的战士趴下去,后颈的汗珠砸在地上,瞬间碎成八瓣。
那是个刚满十八的新兵,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稚气。
工兵铲在手里越来越沉。
成斯年的手指已经磨出了血泡,血珠渗出来,在地上留下细小的红点。
他不敢停,甚至不敢抬头。
每一次指尖触到硬物,心脏都会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日头往西斜的时候,又一声爆炸响起来。
这次离得很近,气浪掀得成斯年往前扑了两步,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他看见沙尘里飞起来的军帽,那顶帽子早上还在二连长头上,帽檐上别着枚红星徽章,是他媳妇给绣的。
“医务兵!” 有人在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成斯年抹了把脸,满手的沙子和汗水混在一起,糊得眼睛都睁不开。
“团长,歇会儿吧。” 老周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的胳膊被弹片划了道口子,血把半边袖子都染红了,“天黑了,看不见了。”
成斯年没动。
他盯着前方渐渐模糊的雷区,心情沉重,那里已经插了二十多根红柳枝,每根树枝代表一个牺牲的战士。
太阳刚爬上山头,一个老兵在清理浮沙时,指尖碰到了一根细细的铜丝。
他刚喊出 “有诡雷” 三个字,爆炸声就响了。
成斯年冲过去的时候,看见老兵趴在沙地上,半个身子已经陷进被炸松的沙土里,他的手指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
“把他抬出来。” 成斯年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两个战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抬,刚碰到老兵的胳膊,又是一声脆响,比之前的地雷更尖厉,更短促。
成斯年被气浪掀出去两米远,后背撞在一块石头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刚才那两个战士倒在血泊里,军帽滚到他脚边,帽檐上还沾着几根草屑。
“都停下!” 他吼道,嗓子里像吞了砂纸。
战士们都停下了动作,愣愣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恐惧和迷茫,更多的是坚定。
成斯年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那顶军帽,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
“列成横队。” 他把军帽戴回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间隔三米,跟我走。”
没人说话,风里只有沙砾摩擦的声音,战士们默默地排好队,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沙土,却都挺直了腰板。
“趴下!”
爆炸声震得天地都在晃,灼热的气浪掀飞了成斯年的军靴,右腿像被巨锤砸中。
成斯年想爬起来,却看见自己的裤管在流血,血珠渗进沙地,很快凝成黑红色。
军绿色的上衣被染成了深色,李同光想把成斯年扶起来,手刚碰到他的肩膀,就摸到了一块温热的东西,是血,还在不断地从伤口里涌出来。
“团长!” 李同光的声音像被刀割了一样,“你撑住!医务兵!快叫医务兵!”
成斯年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急速的流逝,脸色难看,拼命的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他还要回去见露露,不会死在这里!
手臂沉得抬不起来,更多爆炸声接连响起,像是在为谁送行,他看见火光裹着沙石冲天而起,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意识浮浮沉沉,成斯年的梦中闪现过各种各样的场景。
唯一的区别就是梦中的他没有遇到宁露露,没有和宁露露结婚,到死都是一个人。
这是梦,这是梦....成斯年一遍遍告诫自己。
醒来,他要醒来,赶快醒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