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帝京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琉璃瓦上凝结着冰凌,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皇城巍峨,宫阙万间,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仿佛亘古如此。
然而,这座帝国权力中枢的心脏,其搏动的节律,早已不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金銮殿,而是转移到了紧邻宫墙、看似不起眼的枢机阁。
枢机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林弈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后,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衣袖处甚至有些许磨损。他手中朱笔未停,在一份关于河东道雪灾赈济的奏章上飞快地批注着,时而圈点,时而写下简短的指令。他的眉头微蹙,专注得仿佛外界一切皆不存在。
如今的林弈,年岁不过二十七八,面容依旧清俊,但眉宇间已沉淀了太多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威仪。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深不见底,偶尔抬眸时,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洞悉一切虚妄。
他没有王爵封号,最高的官方职衔仍是“太子太傅、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列三公,权摄中枢。但在民间,在军中,在朝野上下的私语里,他早已有了两个更为响亮、也更为禁忌的称呼——
“亚父”。
“摄政王”。
御书房的小皇帝赵琰,年方十二,对林弈的依赖近乎孺慕。朝会之上,遇到难以决断之事,总会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立于百官之首、面色平静的林弈,轻声问一句:“太傅之意如何?”而林弈的意见,往往便是一锤定音,无人敢驳。小皇帝对他的称呼,早已从“林爱卿”变成了更为亲近的“先生”,甚至在某些非正式场合,会脱口而出那声带着孩童依赖的“亚父”。起初还有言官以“不合礼制”进谏,但都被林弈以“陛下年幼,需长辈引导”为由轻轻挡回,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这声“亚父”,虽非官方敕封,却比任何圣旨都更具分量,它象征着林弈对小皇帝无可替代的教导与庇护之权。
而“摄政王”之称,则源于他手中那已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实质权柄。
帝国的军政大权,尽系其一身。
军政上,枢密院已成他的一言堂。北疆历经数年整顿,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老部下,如张承、赵友直等人,已牢牢掌控了边军命脉。他们只认林太傅的钧令,甚至超过了对遥远京师的忠诚。各地节度使、都督的任免,皆需他点头。兵部的文书,没有他加盖的私印,几乎寸步难行。他曾一手推动的“练兵新法”已初见成效,一支完全由寒门子弟为骨干、装备精良、只听命于中枢的新军正在悄然成型,其统帅皆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
民政上,他虽挂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衔,实则中书舍人草拟的政令,门下省的审核,甚至吏部对三品以下官员的铨选,最终都需汇总到他的案头。他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清丈田亩、改良税制、兴修水利、鼓励工商——虽触及了无数豪门权贵的利益,引发了暗流汹涌的抵制,但在他的铁腕推动和巧妙制衡下,依旧在艰难地向前推进。国库在他的打理下,竟在连年用兵和赈灾的情况下,逐渐变得充盈起来。
他虽无帝王之名,却行帝王之实。每日从他枢机阁中流出的指令,决定着帝国疆域内亿万生民的生计,影响着四方邻邦的动向。
“王爷,北疆八百里加急。”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短刃的侍卫悄无声息地进入,将一份封着火漆的密信恭敬地放在案头。这声“王爷”,侍卫叫得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
林弈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拿起密信拆开。信是驻守云州的将领发来的,禀报今冬草原部族因雪灾异动频繁,请求增拨一批过冬粮草以安抚归附部落,并请授权在必要时可进行“有限度的威慑打击”。
他略一沉吟,取过一张空白的指令笺,提笔写道:“准。粮草由幽州府库即刻调拨,按甲字三号预案执行。威慑可,勿启边衅。一切临机决断,尔可自专。”写罢,盖上了自己那方刻着“林弈之印”的玄色铁印。这方印信的权威,在某些领域,已超越了皇帝的玉玺。
指令被侍卫迅速取走,通过枢机阁特有的渠道发出,效率远超常规的朝廷文书系统。
这就是他如今的权势。一句话,可定边关战事;一纸令,可决万民生死。
他曾是那个在寒窑中挣扎求存、为十两银子拼尽全力的赘婿,是那个在考场之上面对诬陷凛然不惧的寒门学子。如今,他立于帝国权力的顶峰,俯瞰众生。然而,权力越大,责任越重,那无形的压力也如同这帝京的寒冬,无孔不入。他的鬓角,已悄然生出了几丝与年龄不符的白发。
“先生,该用膳了。”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参汤和几样清淡小菜进来,轻声提醒。这是宫里御膳房特意为太傅准备的,连小皇帝都时常过问太傅的饮食起居。
林弈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动筷。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窗外,雪花又开始飘洒,将整个皇城装点得一片素缟。
“无冕之王……”他望着漫天飞雪,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弧度。有掌控一切的淡然,有夙夜在公的疲惫,也有着一丝深藏眼底的……孤寂。
登高易跌重。这个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懂。他现在所站的位置,是无数人觊觎的焦点。暗处的敌人从未消失,龙椅上的少年终将长大,那些被他打压的世家门阀仍在蛰伏等待机会。
这“无冕之王”的权柄,既是通天之梯,亦是焚身之火。
但他别无选择。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为了兑现对先帝的承诺,为了这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帝国,也为了……那些跟随他、信赖他的人。
他关上车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转身回到案前。那碗参汤还冒着热气,而桌角的另一份关于江南漕运改革的奏章,正等待着他的批阅。
帝国的巨轮,需要他这双无形的手,来牢牢掌控方向。
他,林弈,就是这承平年代里,真正的——无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