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余韵尚未散尽,那清冷的月光仿佛还凝在竹梢,贾府里却已悄悄酝酿起一场摧花折柳的风暴。这几日,宝玉因在外应酬,不曾好生歇在怡红院里。这日回来,心头总觉惴惴的,像是预感到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从他指缝间悄悄流走。
他踏进那熟悉的院落,只见几个小丫头默默扫地,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也听不见了,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着这里。他心头一紧,第一个念头便是:“晴雯呢?我那病得海棠花似的晴雯,今日可好些了不曾?”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内,却见只有袭人独自坐在窗下做针线,麝月在一旁整理妆奁。宝玉忙问:“晴雯在哪里?我怎么一日不见她?”
袭人闻声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强自镇定,柔声道:“二爷回来了。晴雯……她家里有人来接,太太恩典,让她出去将养几日。”
宝玉一听,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当场。他想起前几日见晴雯时,她病得那样沉重,连口茶都喝不下去,只倚在枕上,一张脸烧得绯红,更显得眉眼如画,楚楚可怜。他急道:“将她养在哪里?她病得那样,如何能挪动?你们……你们怎么就让她去了?”
袭人见他脸色煞白,忙放下针线上前安抚:“二爷别急,是太太亲自吩咐的。想是她家里人也惦记着,接出去好生调养,比在这里使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伺候得周到些。”
宝玉哪里肯信,一颗心直往下沉,声音都发了颤:“你胡说!她自幼卖到府里,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分明是你们……是你们容不下她!”他说着,眼圈便红了,指着袭人、麝月道:“这屋里就你们是好的,都是‘老实人’!定是你们平日里看她不顾眼,如今趁我不在,在太太跟前进了谗言,是不是?”
袭人见他如此,心中又痛又愧,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她原是为了宝玉的名声前程着想,才在太太问话时,将怡红院里众丫头的性情举止略说了几句,谁知竟酿成这般大祸。她含泪道:“二爷这话,竟是拿刀子戳我的心了。我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实在是太太的意思,我们做丫头的,如何敢违拗?”
宝玉见她哭得伤心,知她素日稳重,或许真不知情,但心头那团疑云,却是越积越厚。他想起晴雯那率真泼辣的性子,想起她病中补裘的深情,想起她撕扇子时的娇憨……那样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儿,怎地说不见就不见了?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痛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王夫人,因这几日身上不大好,又兼中秋那夜见贾母伤怀,自己心里也积了许多烦闷。这日恰有那起惯会看眼色、搬弄是非的婆子们,在王夫人跟前递了许多小话。不是说这个丫头妖妖调调,立着眼睛骂人,就是说那个丫头勾引宝玉,不成体统。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晴雯。
王夫人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等“狐媚子”。她当即传令,将病中的晴雯从炕上拉起来,也不许她收拾衣物,只穿着随身旧衣,即刻撵了出去。又命人将怡红院里里外外查了个底朝天。
那四儿,原叫蕙香,因与宝玉同日生日,平日里玩笑着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顽话,不知被谁听见,告到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闻言大怒,指着四儿骂道:“好个没廉耻的蹄子!这也是你能说的?留着你早晚是个祸害!”立命家人进来,也领了出去。
还有那芳官,本是唱戏出身,性子活泼跳脱,王夫人嫌她轻狂,又恨她引着宝玉胡闹,便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都是狐狸精!放出去只怕还要惹事,叫她干娘来,即刻领走,配个人罢!”
一时之间,怡红院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些平日里有几分颜色、口齿伶俐些的丫头,俱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王夫人亲临怡红院,将袭人、麝月等人也狠狠训斥了一番,说她们“一味由着宝玉的性子,竟不知规劝,成何体统”!
袭人跪在地上,听着王夫人的斥责,心中苦水泛滥。她原是一片痴心为宝玉,想着“君子防未然”,不令不才之事发生,谁知竟闹得如此天翻地覆。她看着平日相伴的姐妹一个个被逐,想着她们出去后不知何等光景,真真是肝肠寸断,却又一个字也不敢分辨。
宝玉失魂落魄,多方打听,才从一个挑水扫院的小丫头口中,得知晴雯被她那不成器的表哥多浑虫领了去,如今就在后街的一间破旧屋子里栖身。他听了,心如刀绞,也顾不得许多,趁着黄昏人乱,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那是一条怎样污秽狭窄的巷子啊!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宝玉找到那扇破败的木门,轻轻推开,一股混着药味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借着那微弱的光,他看见晴雯直接挺地躺在一领破芦席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旧被。
“晴雯!”宝玉哽咽着唤了一声,扑到炕前。
晴雯迷迷糊糊中,听见这魂牵梦萦的声音,还只当是梦。她奋力睁开眼,见果然是宝玉,那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二爷……你……你怎么来了?”她气若游丝,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哪里有力气。
宝玉见她形容枯槁,往日里那张艳若春花的脸,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他握着她的手,那手也是冰冷的,不禁放声大哭:“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晴雯摇摇头,凄然一笑:“二爷别这么说……是我命薄,担不起这里的福分……”她喘了口气,目光扫见炕头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盛着半罐浑浊的冷水。她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挣开宝玉的手,抓起那瓦罐,竟“咕咚咕咚”将那污水灌了几口下去。
宝玉惊道:“你这是做什么?那水脏,喝不得!”
晴雯放下瓦罐,惨笑道:“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只有一口浊水可饮。但我晴雯身子是干净的!不像他们想得那么脏!二爷,你信不信我?”
宝玉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晴雯看着他,眼中是无限的眷恋与决绝。她伸出那双曾经纤细柔美、如今却布满伤痕的手,凝视着自己留了多年的、葱管般的两根长指甲。她忽然低下头,用牙齿狠狠地将它们咬了下来,塞到宝玉手里:“这个……给你。好歹……留个念想。证明我……我晴雯,也曾经干净漂亮地活过一场……”
宝玉握着那还带着她体温的指甲,只觉得那比千斤还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晴雯又颤声道:“二爷,求你……把你穿的那件旧红绫袄脱给我……我……我穿着去……也算……也算我们……”她说不下去了,那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
宝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他有一点实质的牵连,哪怕只是一件旧衣,也仿佛是一场无声的盟誓。他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贴身的旧袄,又帮气息奄奄的晴雯换上。晴雯将他的袄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却又无比凄凉的微笑。
“二爷……回去罢……这里……脏……”她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
宝玉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只得一步三回头,肝肠寸断地离开了那间破屋。那一夜,他梦见晴雯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裳,笑嘻嘻地走来,对他说道:“二爷,你好生保重。我……我就此别过了!”他猛然惊醒,枕上早已被泪水浸透。
怡红院经此一劫,顿时寥落了许多。宝玉终日闷闷不乐,对谁都是淡淡的。他细细回想那日王夫人的话,句句都像是知道他们平日的私密玩笑。他心中疑窦丛生,这日便问袭人道:“怎么太太说的话,竟像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似的?我们私下说的顽话,她如何得知?这屋里除了你们这几个,还有谁?”
袭人听了这话,如冰水浇头,浑身冰凉。宝玉这话,分明是疑心她告密。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可辩解。她确实向王夫人回过话,虽未直接指证晴雯,但那“宝玉大了,姑娘们也大了,虽是姊妹,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叫人悬心”等语,无疑是点燃王夫人心头之火的引线。她看着宝玉那疏离而痛苦的眼神,知道他们之间那道曾经亲密无间的裂痕,此生此世,怕是再也难以弥合了。她只能将无尽的悔恨与委屈咽下,默默地流泪。
再说那被撵出去的芳官,她干娘得了王夫人的令,便要随意将她配个小厮了事。芳官心高气傲,如何肯依?她哭闹着,寻死觅活,定要铰了头发去做姑子。恰逢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两个尼姑在贾府走动,闻得此事,便如获至宝。她们哪里是真心渡人,不过是见芳官等几个女孩子年轻伶俐,可以当做不要钱的劳力使唤。
两人便到王夫人跟前,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太太不知,这些女孩子到底是佛门缘分,经历这番磨难,正是悟道的机缘。若真让她们流落在外,或是配了小子,只怕沾染尘俗,越发不好了。不如让我们度了去,皈依佛门,一则消灾减孽,二则也是她们的造化,三则,也是太太的功德啊!”
王夫人近日正为这些事烦心,听她们说得有理,又想着能积些功德,便欣然应允,道:“既是这样,你们就发了善心,将她们领了去罢。”竟像是处理了什么积年的垃圾,觉得一身轻松。
于是,芳官、藕官、蕊官这几个曾经在舞台上光彩夺目、在怡红院里笑语喧哗的女孩儿,便被这般轻描淡写地送进了那青灯古佛、寂寞深沉的庵堂之中。她们未来的命运,又有谁来怜惜?王夫人只道是做了一件大善事,却不知是将几朵刚刚绽放的花蕾,推入了另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
怡红院依旧是那个怡红院,只是再没有了晴雯撕扇时的娇音,没有了芳官醉卧时的憨态,没有了四儿玩笑时的灵动。宝玉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那空荡荡的床铺,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病中补裘的执着身影。他拿出那两根珍藏的长指甲,贴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一直凉到了心底最深处。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他喃喃地念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