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退潮的海水,缓慢地回流,将佐藤从一片深沉的虚无中拉扯出来。
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取代了尘土与血腥的铁锈味。
她睁开眼,视线花了半秒才聚焦,看清了临时医疗点帐篷的白色顶棚。
右手传来一阵钝痛,低头看去,手掌到手腕被细密地缠上了纱布,而胸口,隔着薄薄的病号服,那道家族传承的纹路正隐隐发烫,像一块被焐热的烙铁。
“你醒了。”
田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疲惫。
他递过来一杯温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高专派出的三支侦察小队,全都出事了。”
佐藤没有接水杯,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们在废墟深处出现了集体幻觉。”田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没有人受伤,但精神都受到了强烈冲击。有人抱着空气痛哭,说那是他失散的女儿;有人对着断壁残垣不断重复临终遗言,内容和我们找到的遇难者记录完全一致。”
帐篷外传来其他伤员的呻吟,但在这里,空气却死一样寂静。
田村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致命的消息:“更糟的是,刚刚传来的卫星热感应图像显示,地下街A-7区,就是幻觉最严重的区域,形成了一个极其稳定的‘情绪共振场’。它的频率……和我们技术部分析你那幅‘少年逃亡图’时记录下的能量波动,高度吻合。”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佐藤,你不是在画未来。”田村的声音绷紧了,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你是在篡改他们的死亡记忆。”
佐藤缓缓闭上眼睛。
那段不属于她的,空灵又绝望的少女低语,再次于耳边清晰回荡:“姐姐,你说的门……是真的吗?”
她终于明白了。
每一次使用“逆向共鸣”,每一次为那些绝望的灵魂画下一条不存在的生路,她并非在创造奇迹,而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去吞噬一名逝者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他们的死亡记忆被她的画覆盖,他们的存在被她的故事所改写。
她成了那个窃取死亡的盗贼。
病房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五条悟走了进来,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鼻梁上也没有架着那副标志性的墨镜。
他那双罕见展露的苍蓝色眼眸,此刻像结了冰的深海,直直地凝视着佐藤,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知道相马和也的父亲是谁吗?”他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极具穿透力。
佐藤摇了摇头。
“相马元忠。”五条说出这个名字,“二十年前,他是咒术界最有天赋的预言系术师。也是当年唯一一个看穿涩谷地下这个巨大诅咒源头真相的人。但他提交的报告,被高层当作是疯言疯语,最终以‘引发恐慌、精神失常’为由,被强制解职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标记着“最高加密”的陈旧档案,递到佐藤面前。
“他儿子不是疯子,他是被这个僵化腐朽的系统,硬生生逼成的一个复仇鬼。”
佐藤颤抖着手接过档案。
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锐利。
她翻到中间,一张黑白老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一个面容清瘦、眼神执拗的年轻男人,正指着一张摊开的涩谷地区地图,手指落下的那个点,被他用红笔重重圈出,旁边还有一个潦草的标注——“此处将裂”。
佐藤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那个位置,正是她画中那个黑发少年最后站立的地方,那个她为他画出“门”的地方。
“所以……他也预见到了?”她喃马自语,声音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他预见了一切,但他没人信。”五条点头,苍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而现在,你,被人听见了。你的画,你的故事,正在变成现实,正在拯救生命。你兵不血刃地做到了他父亲嘶吼了一辈子都没人理会的事……所以,他恨你。”
恨她的出现,因为它反衬出他父亲的悲剧是多么荒唐。
恨她的成功,因为它否定了他以复仇为名的全部意义。
当晚,夜色如墨,佐藤独自一人重返涩谷废墟。
龙崎已按约定,在外围安排了巡逻员,以“例行瓦斯泄漏检查”的名义,将这片区域暂时清空。
她没有带任何武器,只背着一个画筒,里面装着特制的改良版荧光墨水,以及几枚指甲盖大小的震动感应贴纸。
她在七处被标记为关键坍塌点的废墟墙壁上,开始绘制她的“记忆锚点图”。
这些图画在常人眼中,只是毫无意义的抽象涂鸦,线条凌乱而诡异。
但事实上,每一幅图都暗藏玄机。
她将真实的、安全的逃生路线,巧妙地隐藏于那些因爆炸和坍塌而投射在墙壁上的、受害者遗物的影子交错之中。
在一处,一只烧焦的书包投下的阴影,被她的笔触延长、扭曲,最终指向一个被瓦砾半掩的安全通道出口。
在另一处,几根断裂的伞骨影子,被她用荧光线条连接,排列成了指向避难所的箭头。
她刻意让每一幅图都带有一种轻微的视觉动态感,只有当观察者以特定的步伐节奏——一种接近于人在恐慌中逃生的步频——经过时,那些隐藏的指示路径才会在眼角余光中瞬间变得清晰、完整。
她不能直接告诉任何人该往哪里走,那会惊动相马,更会引发不可控的恐慌。
她能做的,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引路人,让他们在无意识中,自己“选对”那条生路。
与此同时,在地下街回廊的最深处,一场阴冷的仪式正在进行。
高桥健司,那位被相马从幻觉中“唤醒”的幸存者,此刻正双膝跪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口中机械地复述着佐藤那部已停更的漫画里,主角最后的对白。
相马和也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将一个布满复杂刻线的黄铜罗盘——“回声罗盘”,缓缓按入高桥的背心。
他正在强行抽取高桥脑中关于这场灾难最深刻、最痛苦的记忆,将其作为燃料,准备制造一场足以覆盖整个东京的“集体哀悼幻境”,让所有人都沉浸在他所设定的悲剧结局之中。
罗盘上的指针开始疯狂旋转,能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发出刺耳的嗡鸣。
就在那股庞大的负面情绪即将被引爆的前一秒,一直如同木偶的高桥健司,身体忽然剧烈地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竟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明,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梦见……有个女孩,给我改了结局。”
话音刚落,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整个人便向前扑倒,彻底昏死过去。
相马和也怔住了。
他手中的回声罗盘,在那一瞬间发出了不祥的颤鸣,指针的旋转轨迹变得混乱不堪——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股异常的波动。
在他的感知中,某些本应像照片一样被钉死在原地的“死亡画面”,那些他赖以构建幻境的记忆基石,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偏移。
次日凌晨四点,天光未亮。
一支因通讯故障而迷航的搜救队,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这片被封锁的地下街区域。
带队的队长正对着失灵的设备焦躁不已,准备下令全队撤离时,眼角的余光却被墙上一片古怪的涂鸦阴影所吸引。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他放弃了原路返回的指令,转而带着队伍,沿着那些在应急灯下若隐若现的涂鸦阴影,向前行进。
他们奇迹般地避开了两处被专家标记为“极度危险”,即将发生二次塌陷的结构脆弱区,最终在一处通风管道的末端,发现了三名被困超过三十小时、已近昏迷的平民。
事后,在安全区进行任务复盘时,有人将搜救队头盔上的监控录像拼接起来,试图还原他们那段“幸运”的路线。
当完整的行进轨迹图呈现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走过的那条曲折路线,在地图上,恰好构成了一个巨大而潦草的轮廓——那是佐藤那部漫画某一期封面的主角侧影。
而在那期封面的角落,印着一行小字:“有些故事,不该只有悲剧收尾。”
回廊最深处,相马和也独自矗立着,他面前的回声罗盘指针已经彻底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功能。
他望着罗盘上那道因能量对冲而产生的裂痕,第一次,用近乎自问的、带着一丝茫然的语气,轻声说道:
“如果死亡……也能被如此温柔地对待……那我的复仇,还算正义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人能给予。
远在临时安置点的病房里,那场成功的救援消息,如同一缕微弱的晨光,照进了佐藤疲惫不堪的心里。
但这小小的胜利并未带来安宁。
她坐在床沿,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只缠着纱布的手,那既是救赎的工具,也是抹杀的根源。
她改写了几个结局,但那些被改写的故事,其原始的版本,那些浸透了真实生命与绝望的墨迹,依然沉重地压在她的灵魂深处,像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
城市在黎明中逐渐安静下来,废墟的哭嚎仿佛暂时停歇。
但佐藤却感到一种新的共鸣正在悄然形成。
它不像集体悲伤那般庞大,也不似相马的愤怒那般狂暴。
那是一种更单一、更明确的频率,像一根细细的针,正穿过时空的阻隔,执着地朝她而来。
它并非来自眼前的这片废墟,而是来自一个她尚未触及的过去,正安静地,等待着轮到它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