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瘦西湖的余韵,在府中缭绕了数日。
东平王与安平郡主显然是此行中最开怀的,连带着精神都健旺了几分。
几个同游的孩子,自那日后便开始了频繁的往来。
杨、吴两位夫人更是成了府上的常客,虽人不常至,心意却总是不间断地送来。
有时是城中新开食肆里干净别致的点心小食,有时是绸缎庄新到的、适合给孩子们裁衣的时兴料子……
皆是些不算贵重却透着巧思与用心的物件。
这般往来,图的便是个脸熟情谊,维系着这条初初搭建起来的人脉纽带。
望舒深谙此道,每每收到,必会及时回礼,或是自家厨下精心烹制的北地风味糕饼、腌肉,或是酒坊新出的佳酿。
再或是辛师傅巧手制成的胭脂水粉,礼尚往来,既不显过分亲昵,又不失礼数周全。
正惦念着京中侄女黛玉姑娘,汀兰的新信便适时而至。
信中道,黛玉那场缠绵数日的咳嗽总算是好了。
望舒心下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黛玉这身子,果然最是畏怕季节更迭,尤其冬春、夏秋之交,最易引发咳疾。
如今春日将尽,夏日即至,待到秋日,又需格外小心。
她暗忖,改日定要与文嬷嬷好生商议一番,针对黛玉这般体质,该如何预先调理。
又想着,待黛玉能在自己院中单独用膳时,或可让汀兰私下为她做些对症的药膳调理。
只是眼下看来,上半年怕是难有机会,贾母必定将她带在身边同食。
或许,可以先备些润肺止咳的饮子方子送去,聊作改善。
只是如今黛玉仍随贾母住在正院,人多眼杂,许多事做起来终究不便。
因着何御医也参与了那夜的湖上之游,其身份自然瞒不过扬州的官眷圈子。
很快,便有夫人通过杨、吴二位,旁敲侧击地打探起何御医的行程与喜好。
盼着能趁这位御医尚在扬州之时,请至家中,为家中老人或是病患诊治一番。
即便只是请个平安脉,说出去也是极有体面的事情。
望舒初时有意一概回绝,免得徒生事端。
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决意在扬州长远立足,日后少不得要与这些官宦人家打交道。
更需为将来黛玉归家铺路,若将人都得罪干净,实非明智之举。
然而,若只应允其中一家,势必开罪其余,人心难测,保不齐便会埋下隐患。
故此,这选择需得极为慎重,拒绝的理由亦要无可指摘。
况且,此事最终还需何御医本人首肯。
她寻了个机会,婉转向何御医提及此事。
何御医捻须沉吟片刻,方道:
“老夫此行,乃是奉旨随侍王爷,公干在身。
不过,治病救人,本是医者本分。
若只是请平安脉,充作排场,便不必劳动老夫了。
夫人可斟酌遴选两三户,家中确有疑难杂症、病势缠绵者。
老夫不图财帛,但求能遇一二棘手病例,或可增益见闻,于医道一途亦算有所得。
至于其他琐碎应酬,就劳烦夫人代为周旋推拒了,老夫在此先多谢夫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
望舒心下明了,何御医这是不愿将精力耗费在那些借他名头装点门面的“平安脉”上。
而对那些能挑战医术、积累经验的疑难杂症颇感兴趣。
她依言行事,通过杨、吴两位夫人,私下探访了四五家自称家中有重病患者的官宦门第,细细问明了病症情由,一一记录在册。
随后,她根据这些病症的轻重缓急与复杂程度,精心筛选出三家,将病情概要呈与何御医过目。
待何御医确认这三家值得一去后,望舒方给各府回信。
对那未入选的人家,她便以东平王的名义婉拒,言道王爷体恤何御医年事已高、公务在身,特只准其为三家确有“性命之忧”的患者诊治。
其余病情非急重者,扬州本地不乏良医,尽可延请,不必劳动御医大驾。
那获准的三家自是喜出望外。
其实所谓“性命之忧”多少有些夸大,若真到了那般地步,早已急请扬州名医上门,岂会苦等御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感念望舒从中周旋之力。
三家纷纷派人往望舒府上送礼致谢。
望舒深谙分寸之道,只拣选其中些微日常、不值钱的土仪收下,并照例回了价值相仿的礼。
同时婉转提醒,眼下风头正劲,不宜来往过密,以免招人嫉恨,待日后郡主府设宴,再行欢聚不迟。
这番处置,既全了情面,又避免了树敌,那三家也心领神会,各自按下欢喜,静待佳音。
经此一事,杨、吴二位夫人因着居中传信引荐之功,又在王爷郡主面前露了脸。
于扬州官眷圈子中的地位无形中水涨船高,话语权也重了几分。
望舒借着这股东风,才算是在这扬州地界真正站稳了脚跟,初步织就了一张属于自己的人情关系网。
而在兄长林如海那里,她这番审时度势、周全妥帖的处事手腕,想必也通过了那无声的考核,望舒可还记得兄长当初是希望她立足在北地才安全。
这日,林如海遣人来请,道是请妹妹至书房赏画。
望舒步入书房,但见兄长正立于书案前,案上铺陈着一幅墨迹犹新、设色清雅的画卷,正是那夜瘦西湖泛舟的情景。
画作构图精妙,湖光山色、舟舫灯影勾勒得层次分明,虽人物众多,或立或坐,或嬉戏或交谈,姿态生动。
然因尺幅所限,面容皆以写意笔法带过,略显模糊。
画上空白处,已有林如海亲笔题写的诗作,记述当晚盛况。
“望舒,你看此画如何?”林如海温声问道。
“为兄想将此画装裱后,派人送往京中,给玉儿瞧瞧。你觉得可好?”
望舒凝神细观画作,脑中回溯着那夜灯火楼台、笑语喧哗的景象,听得兄长此问,不由抬眸望去。
她心下飞快转念,思索兄长此举深意。
为何偏偏要送这幅画给黛玉?
片刻,她豁然开朗——兄长这是受了自己潜移默化的影响,深知黛玉在贾府需要来自林家的底气支撑!
画中旁人面目虽模糊,但那东平王将手随意搭在璋哥儿肩头、似在指点站姿的亲昵情状,却是刻画得清清楚楚;
还有自己与子熙陪伴在安平郡主身侧,言笑晏晏的模样,亦是清晰可辨。
这哪里是寻常画作?
分明是一封无声的宣告,昭示着林家与王府、郡主的亲近关系,足以让贾府中那些势利眼心生忌惮,不敢轻慢了黛玉去!
想通此节,望舒唇角漾开明澈的笑意,赞道:
“兄长此画,意境与用心皆是极妙!
正当尽快裱褙起来送去。
小妹这边可着人定制一个稳妥的木匣。只是……”
她指尖轻点画面上林如海独自凭栏远眺的一处。
“兄长独立此处,景致虽好,题诗旁略觉空疏了些。不若再劳动王爷大驾,于此补题两句,如何?”
林如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头道:“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此事说来顺利,却也费了番周折。
东平王见了此画,竟爱不释手,想要私藏,经望舒与郡主一番说道,方才不情不愿地归还。
题诗时,他斟酌良久,方挥毫落墨,又郑重其事地钤上了自己的王印,口中还念叨:
“此画既有本王印鉴,便是本王认证过的。
他日若流传在外,被本王瞧见,定要收回府中珍藏!”
画作风波方才平息,郡主府那位神秘的“二爷”终于抵达了扬州城外。
东平王亲自出城相迎,直接将人安置在了已然准备停当的郡主府中。
到的第二日,王爷便发下话来,让望舒在郡主府中设下两桌宴席,令两边亲友仆从先行小聚,熟悉一番。
所幸郡主府与望舒宅邸相距不过五里,往来尚算便宜。
只是这宴席操持,又是一番劳心劳力。
望舒一早便过去打点安排。
朱姓乃是国姓。
这位朱家二老爷,当年负气远走西南,辗转四十载未曾归来。
据说后来在边陲立下赫赫战功,得封西南侯。
直至踏入修缮一新的郡主府,望舒方知,这位西南侯竟是携家带口,儿孙满堂地来了!
人口之多,颇出意料。不仅儿子们皆已成年,孙辈亦已娶妻,那位孙媳温氏,更是身怀六甲,腹部已明显隆起。
郡主府经过此番精心修缮,气象果然不同。
虽未逾制,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透出皇家的雍容气度与百年世家的沉淀。
入门便是偌大的影壁,上刻福寿连绵图案,以水磨青砖细密拼成,光滑如镜。
绕过影壁,但见庭院开阔,以青石板铺就甬道,两侧移栽了数株姿态古拙的罗汉松与玉兰树,绿叶婆娑。
沿着抄手游廊蜿蜒深入,廊柱皆以朱漆新髹,廊下悬挂着精致的八角宫灯,虽白日未点,亦可想见夜间华彩。
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正院。
厅堂轩敞,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家具多是紫檀、花梨木打造,款式沉稳大气,摆设的古玩玉器虽不多,却件件是精品,于低调中显露出不凡的底蕴。
后花园更是引了活水,凿池堆山,亭台水榭点缀其间。
虽不及江南园林的纤巧,却自有一番疏朗开阔的北地风情,又融入了扬州的秀雅,可谓相得益彰。
此次宴席设在府内最大的花厅。
因男女有别,特以一座十二扇的紫檀木嵌螺钿山水屏风,将厅堂巧妙分隔为内外两处。
屏风工艺精湛,画面层峦叠嶂,云水苍茫,既保证了空间的相对独立,又不至于完全阻断视线与声息,颇得“隔而不断”之妙。
外间设一桌,由东平王、西南侯、林如海、何御医并几位朱家的爷们落座;
内间亦设一桌,则是由安平郡主主持,望舒作陪,招待西南侯的女眷们。
西南侯的儿媳姓刘,乃是当地一位苗族土司的独女,性子显然与江南闺秀迥异。
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山野般的爽朗与直接,言谈行事不甚拘泥礼法。
而其媳温氏,则似是江南本土的大家闺秀出身,虽怀着身孕,行动间仍保持着良好的仪态,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小心翼翼搀扶。
宴席之间,常见那刘氏欲要说话或动作时,温氏便会在桌下轻轻拉扯婆婆的衣袖,或是暗暗示意。
刘氏便会即刻收敛或转换话题,婆媳间默契十足,倒也有趣。
因朱侯爷携来的子侄、女眷着实不少,璋哥儿此次便未跟来,只林家兄妹并朱家一众亲戚参与。
饶是如此,内间这一桌也是坐得满满当当。
朱侯爷似乎并无妾室,但儿子却有好几位,庶出的女儿亦有数人。
一时间钗环叮当,语笑嫣然,望舒初来乍到,面对着这一大群陌生面孔,只觉眼花缭乱。
名字与人对上号都需费些功夫,全仗着身后心细的汀荷不时低声提醒,方不至失礼。
宴席气氛正酣,各样精致菜肴流水般奉上,皆是望舒依据南北口味精心调配。
正闲话间,忽听得一个颇为响亮、带着几分异域口音的女声响起,语气直白得近乎突兀:
“原来你是个寡妇啊……”
满桌笑语霎时一静。
望舒抬眸望去,只见发问者是一位打扮颇为鲜艳夺目、身上缀满银饰的年轻姑娘,正睁着一双大眼,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
这是第几姑娘来着?望舒心下微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静待其下文。
? ?刚好啊,修改完,1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