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也不多啰嗦,指点道:“殿下,劳烦您把那边捣好的药汁拿过来……”
谢苓依言而行,动作虽不熟练,却极其认真。
她在病床之间来来回回地跑,递水送药,安抚那些焦躁不安的病人,没有丝毫怠慢。
她的亲力亲为,如同无声的号令,极大地鼓舞了所有参与救治的大夫和帮手。
偶尔清醒过来的灾民,从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皇家风度和仁爱之心。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另一番光景。
江南的风雨,似乎吹不到这歌舞升平的帝都。
玲珑阁后院,一间雅致的静室里,熏香袅袅,茶烟氤氲。
林稚鱼一身素色衣裙,安静地坐在梨花木的圆桌旁,亲手为对面的男人斟了一杯茶。
这个男人叫李阿福。
曾是京城手艺最好的发包师傅,也是秀珠的同乡,更是她未过门的夫君。
如今他眼里的光,连同秀珠的命,一同熄灭在了翊坤宫那吃人的地方。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一双手全是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与这雅室格格不入。
可他的背脊,挺得像一杆枪。
“林姑娘找小的来,可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林稚鱼轻轻地把茶杯往前推了推。
“李师傅,节哀。”
李阿福嘴角勉强扯了一下,那笑容看着比哭还让人难受。
“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哀可节。”
“秀珠是个好姑娘。”林稚鱼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她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李阿福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茶水晃荡,漾出了圈圈涟漪。
他一声不吭的,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杯子里起起落落的茶叶。
林稚鱼也不着急催他,就安安静静地在那儿等着。
她心里明白,这仇恨的种子只要一埋下,哪怕就给那么一丁点儿的水,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许久,李阿福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刻骨的恨意。
“林姑娘,你要是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说。”
“我这条烂命,早已不想要了。”
“只要能给秀珠报仇,让我上刀山也好,下火海也罢,我李阿福要是皱一下眉头,那都不算个爷们儿!”
林稚鱼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李师傅。”
“死,太容易了。”
“有些时候,活着可比死了更难。”
她停了一下,然后话头突然一转,就好像是在唠家常似的。
“我听说,贵妃娘娘最近睡得不大安稳。”
李阿福一怔,眼里的血色更浓了。
“那位贵人,日日锦衣玉食,怎么会睡不安稳?”
“许是思虑过甚吧。”
林稚鱼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贵妃娘娘可宝贝她那一头秀发了,天天都得用最好的香料去熏,用最精致的发包衬托。”
“我就觉着怪可惜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全是惋惜。
“要是能在发包的熏香里,加上点安神定惊的功效,娘娘肯定会特别高兴的。”
“只可惜,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整个京城,怕是只有李师傅一人能做到了。”
说完这话,她就不吭声了,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阿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长。
安神定惊?
不!
他要做一个能让人……永不安寝的噩梦。
***
回到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李阿福把门关上了。
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箱。
把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还有一绺用红绳系着的头发,保存得可好了。
那是秀珠的头发。
是她成年那年剪下来的,笑着说要给他做信物的。
李阿福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束头发,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秀珠,你等着吧。”
“阿福哥一定给你报仇。”
他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从那天开始,李阿福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不再酗酒,不再消沉。
他开始疯狂地工作。
他动用了所有积蓄,通过不同的药铺,不同的香料行,匿名买回了一堆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
有安神用的白檀,有提神的薄荷,有活血的红花,还有……一点点朱砂。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研磨,调配。
他将那些香料和药材,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古法,提炼成精油,再用精油,去浸染那些高价买来的最顶级的真人发丝。
那过程,繁复而精密,不能有丝毫差错。
一滴精油的配比,一分一毫的火候,都关系着最终的成败。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人也瘦了好多,可那双手,却稳如磐石。
过了七天。
一个完美无瑕的发包,终于成形。
它乌黑油亮,发丝柔顺,造型典雅华贵,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异香。
任谁也想不到,这香气里,藏着最阴狠的毒。
这毒不会一下子就把人毒死。
它会顺着头皮上的毛孔,一点儿一点儿、一丝一丝地进到血管里。
先是让人变得烦躁,睡不好觉,心神不宁。
接着就开始掉头发,容颜憔悴,是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
最后,毒入心脉,神仙难救。
而这一切的症状,都像极了“思虑过甚”,像极了“年岁渐长”。
谁会怀疑到一个小小的发包身上呢?
林稚鱼看见那个发包,也忍不住夸了一句。
“好手艺。”
李阿福把发包用锦盒装起来,递过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告诉你的主子,这东西,要日日佩戴,才能见效。”
“还有,别再来找我。”
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把自己跟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了。
***
翊坤宫。
柳贵妃对着镜子,看着宫女把刚拿到的发包给自己戴上。
发包完美地衬托出她高耸的发髻,让她本就美艳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雍容华贵。
一股清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她觉得连日来的烦躁都消散了不少。
“这发包是从哪来的呀?得赏!”
她嘴角满意地往上一翘,心情好得很。
“回娘娘,是林家小姐送来孝敬您的,说是从一个民间老师傅那儿偶然得到的,觉得最衬娘娘的气度。”
“哦?稚鱼那丫头,倒是有心了。”
柳贵妃抚了抚鬓边的发丝,浑然不觉,那致命的危机,已经埋藏在了她的青丝之间。
她只觉得,这香气,真好闻。
***
同一时间,京城一处僻静的宅院里。
林稚鱼正在陪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下棋。
老者以前是兵部侍郎,姓周,是安庆大长公主年轻时的一位故交。
“周伯伯,您这一步棋,这是要将我的军啊。”林稚鱼笑着落了一子,把对方的攻势给堵住了。
周老侍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轻声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棋艺越发精进了。”
“哪有呀,是您在让着我呢。”
两人又下了几手,林稚鱼状似无意地提起。
“说起来,前几天我整理家里的旧物时,翻出来一本手札,讲的是二十年前安庆大长公主的驸马。”
周老侍郎一下子愣住了。
“你说的是……沈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