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沐回到太医院时,正逢院使段以恒从慈宁宫请脉回来。孟长沐忙见了安。
段以恒思及方才太皇太后信口随言,遂问:“皇上安排你照料玥宝仪的胎事,可安好吗?”
孟长沐一一回了脉象药材之事,也拣着适间绛茗轩所语说了几句,无有不好。
段以恒闻此点头,提点了几句,便去了御药房,命医士给慈宁宫按药方送了药去。
而孟长沐虽行事应对如常,面上并无不妥之处,却抑不住适才于绛茗轩时心底亦是浪涛滚滚。昔往见她时,他虽一贯漠容冷语,句句只提利害之事,究竟不是铁石做的心肠,只是明白世事无常,强压着罢了。
他神伤不过一刻,便复理了愁绪,他走到自己的矮案前,铺纸研墨,写下了两张药方。一张是写给玥宝仪加了两味去火药材的安胎药方,字迹平整,是他一贯的行楷之体;另一张上却写着笔势连绵的今草,俨然不似出于一人之手。
他将那张今草行书的药方纸脚处折了三道痕,用笔尖点了极小的一滴墨,这是给皇帝诊治头风的方子。宫里只有他与皇帝身边的近侍知晓此事,绝不可泄露。
孟长沐才将两张药方装好,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孟长沐!”
他回头一看,只见解安迟正正倚着药柜,手里来回扔掷着一枚玉扳指,挑眉道:“方才院使说,御药房说缺了味白芨,你去核对下库存。”见他眉峰微蹙,解安迟又添了一句,“晨时唐福宫里还差了人来太医院要白芨粉,你若磨磨蹭蹭的误了意贵妃娘娘的事,院使大人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孟长沐知他仗着院使的风头在太医院跋扈惯了,且品阶是上又压了他一等,也不愿同他费口舌之争而徒增麻烦,只淡声道:“玥宝仪那里还等着微臣送方子去,待回禀过宝仪,微臣便去库房核对。”
常怀修正应段以恒之命拿了药方欲去送往慈宁宫,听到他二人之言便道:“孟大人,我正巧要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送了药方去,不如顺道帮你把玥宝仪的也送了。”
孟长沐犹豫片刻,又听解安迟道:“既有常医士替你跑了这份差事,孟大人也不必推诿了吧?莫不是要因捧着绛茗轩而轻视唐福宫了?”
孟长沐听他戏谑,虽有不豫,却也应了常怀修之言,复又道:“绿封中的药方是玥宝仪的方子,黄封中的药方是给瑾修仪的,只是其中有两味药我还需斟酌,暂且莫动。”
常怀修自是应下。孟长沐与他共事几载,也知他做事稳妥,遂不再挂心,往御药房而去。
不过一刻,太医院后的小书房便传来人声:“得手了。”
女子朗朗一笑:“辛苦小大人了,今日之行,娘娘不会亏待你。”
一道男声低低道:“今日事若成,是姑娘献计在先,我不敢冒领。只求娘娘能照应些家中弟妹,微臣感戴不尽。”
“小大人会心想事成的。”女子笑声渐渐远去,不知去往了何处。
相较于后宫表面的承平,前朝却是越发的不安宁。仲夏甫入不久,朝野便掀起了滔天巨变。
户部尚书袁政得帝命秘往岭南。其乔装商贩,遍历梧州、雷州诸地,凡历三月,屡遭阻挠甚至暗害,终得查实。归京之日,携账册、供词百余卷,皆为贪腐铁证。案中首恶,乃平国公海孺安之子海士诚。海孺安为帝师,受封国公,深得帝信,却纵容其子勾连梧州府尹张启年、盐运司使王怀安,垄断盐市,强征苛捐,至当地农户屡生因缴不起重税而弃田逃亡者。
海孺安虽未亲手染指贪腐,然而海士诚每倚其名号横行,却知情不阻,甚至借职权为其遮掩罪证,纵容之实昭然。唯有盐运司账房周砚棋,昔年为王怀安所迫伪造账目,心却向正,兼之府尹张启年强占其女,而长子周邈欲进京告御状时却被王怀安派人溺于河中,悲愤之余逢皇帝亲信秘访查案,遂宁冒灭门之险向查案官员袁政献出真账,尽揭盐运司十年侵吞盐税之弊,实为查案关键。
此外,工部侍郎韩宪、宣弘殿大学士褚相礼、鸿胪寺卿徐钟祁等一众京官,或收受贿赂,或为其疏通关节,皆涉案中。
皇帝览毕案牍,盛怒之下于朝会上当众痛斥朝臣食君之禄,而行苟且之事。怒毕即命三法司依太祖时旧律严审,海士诚、张启年、王怀安判斩立决,抄没家产。其嫡亲者男丁年十五以上者发烟瘴卫所充军,十五以下及女眷没入官奴,世代隶籍,不得脱免;旁支伯叔、兄弟则削去所有荫袭与功名,贬为庶民,永绝仕籍。
褚相礼,韩宪,徐钟祁等一众涉案官员削职为民,流放极边。海孺安虽为帝师,亦夺国公封号,降为庶民,闭门思过。周砚棋则免其前罪,授六品主事,留户部用命。
而户部尚书袁政则特授太子少保衔,加俸一级;来日若得嫡子,则授国子监监生;且念其尚未娶妻,特赐恩典,来日无论迎娶何氏,其妻皆得预封三品淑人诰命。且复令翰林院撰制诰命,勒石于其宅第,以彰其“匡扶吏治、震慑贪顽”之功。
朝野如此动荡,后宫自然晓喻满门,便是闭门已久的坤宁宫也闻得了此事。
婵落说及时,皇后正在喝着汤药。药里的穿心莲苦得她脾胃发搐,她一个恶心,将才咽下去的药尽咳了出来。青沐忙拿了帕子接着,轻轻拍着背给她顺气。
婵落以为是自己的话害得皇后受了惊,急忙含泪跪下。皇后气息虚弱地让她起来,唏嘘道:“皇上登基三年,根基渐渐稳了。他而今如此厉惩,不仅是为肃顿朝纲,也是为整立君威,告诉天下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婵落有些怯怯道:“皇上向来仁慈宽厚,奴婢伴了娘娘这些年来,几乎从未见过皇上责罚过哪个宫人。如今此等雷霆手段,奴婢听着倒有些怕。”
皇后想摇摇头,但这个动作让她不免有些吃力,她眼底含了一丝涩意,苦笑道:“皇上再仁慈宽厚,也是一国之君。待宫人宽和,是念深宫生计不易;对贪腐雷霆,是知吏治崩坏乃江山之祸。宽仁是恩,雷霆是责,二者皆为大靖,哪有什么不同呢?”
婵落愣了愣,显然是没想过这么明白。她顿了半晌,又接着道:“奴婢还听闻,此次因岭南动静大,惊动了南边的澍和国。国主敬言仰慕天华,着人送了袁大人许多珍宝奇玩托其带回,其中还有一封国主亲笔的书信。
“信里先说敬仰咱们大靖,又贺皇上清明国朝,还提了宣宗爷时候的事。说当年宣宗爷在位,咱们大靖打南边的蛮夷,澍和国还帮着送过粮草呢,后来他们国主几次上书求娶公主想结两国姻亲,宣宗爷当时是应了的。可没等议亲,澍和国就闹了内乱,打了好些年,这桩事就搁下了。如今新国主上位,想补当年的遗憾,又来求娶公主了。”
皇后目光微动了动,望向窗棂下洒落的光影,语气沉了几分:“宣宗皇帝既已亲口应允,那便是大靖的承诺。国无信不立,哪怕是对澍和国这样的小国,也不能失了诺。”
她说的有些急,咳嗽了两声,青沐忙递过温水,皇后却摆了摆手,缓了声道:“若因旧事搁置便驳回,传出去不仅让澍和国寒心,更会让南边那些部族笑话我大靖无信,万一因此生了嫌隙,反而埋了隐患。皇上素来重邦交信誉,朝臣们也懂‘失信招祸’的道理,这件事,他们势必不会反对。”
青沐面上含了些思忖,踌躇道:“可是当今皇室并没有待嫁公主。皇上膝下唯一的女儿惠安公主不过年将五岁,亲王与长公主的女儿里也并未有合适人选……莫非皇上是要从勋贵人家择选?可澍和国又未必愿意。”
皇后闭了目,面上神色蕴了一丝不忍:“宗室王爷的女儿里没有合适人选,可还有异姓王呢。”
青沐心里一震,当即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她不由叹然:“年前才听言皇上已与斡难兀惕的那尔格图大汗议定,要娶元妃海察察的女儿赛罕公主进宫,怕是最多明年就要入宫了。如今又要嫁宗室贵女前往澍和国结两国安好。虽件件听起来都是喜事,可奴婢怎么觉得心里怔怔的不大好受呢。”
皇后淡淡一笑:“你的不好受,有一份是为着本宫呢。本宫却也想得开,后宫里总归是要来新人。去年选秀来了一拨,明年公主又进了一位。过不了多时,虞家也要送人来了。只要是皇上喜欢愿意宠着,本宫又何必劳神费心。本宫的身子是见不得好了,宫里多来些新人充盈,花骨朵儿一般的活泼,也给这宫里添些生气。”
青沐婵落二人听她此说,都是心疼不已。青沐跪在床边,擎着皇后的手,含泪道:“娘娘别多想,娘娘的身子会好起来的,殿下的身子也会日日见好。”
皇后的眼睛发涩,晶莹的薄类蒙住她的清目:“本宫的身子是心病罢了,有甚么打紧。要紧的是承儿能好些起来,只要能看到承儿下榻的那一日,本宫便是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承儿自生下来便未有过一日安生,到底是我这个做娘的不争气才累了他。”
涴演的清泪在她的脸上萦回,皇后蓦然阖了眼睛,不愿再看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只要看不到,她就不是正位中宫的皇后,亦不曾当过东宫的太子妃,她只是家里那个得父母爱护的女娇娘。不用见识深宫里的尔虞我诈,不用操心母族的荣华与安危,更不必体会君恩如水向东流的悲冷意境。她奉虞氏嫡长女的名分享得一世荣华,却亦背了一世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