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向前一步,对着周荣升,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青州亿万百姓的性命,就拜托周兄了。”
周荣升的脑子,“嗡”的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
治蝗参赞。
不世之功。
名垂青史。
这……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建功立业的康庄大道吗?纪玄昭这是疯了?他竟然主动把功劳,把舞台,让给了自己。
愚蠢。
真是个读死书的迂腐君子。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想也不想,一口应下,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为国分忧,乃我辈读书人分内之事。纪兄既如此看重,我……我自当万死不辞。”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抵达青州,大展拳脚,然后奇功加身,凯旋回京,将纪玄昭狠狠踩在脚下的风光景象。
满座皆惊。
惊于周荣升的“奇策”。
更惊于纪玄昭举贤不避亲,以国事为重的“博大胸怀”。
一时间,席间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宋娇娇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痴痴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周荣升,觉得他从未如此高大,如此耀眼。之前在永宁侯府所受的屈辱,此刻都化作了扬眉吐气的快意。她仿佛已经看到,周荣升凭借此功,平步青云,而她,作为他的夫人,也将凤冠霞帔,风光无限。
她柔情似水地看着周荣升,而周荣升在得意之余,终于也分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得意,仿佛在说:看,跟着我,这才是你该有的荣耀。
宋娇娇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唯有宋千千,自始至终,安然端坐。
她缓缓垂下眼帘,执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水面上的浮沫。
一圈,又一圈。
……
宴席,终于在热烈而诡异的气氛中散去。
回永宁侯府的青布马车上,周荣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车帘一落下,他便猛地抓住宋娇娇的手,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娇娇,你看到了吗?你都看到了吗?”他双目放光,语无伦次地说道,“这就是天命。我,周荣升,就是天命所归之人。纪玄昭算什么?他不过是个读死书的腐儒,他空有宝山而不自知,他就是我的踏脚石,是我名垂青史的垫脚石。”
他激动地在狭小的车厢内来回踱步,仿佛脚下不是马车,而是即将属于他的万里江山。
他狂笑起来,“等我从青州回来,这京城之中,谁还敢小觑于我。”
宋娇娇听着他意气风发的豪言壮语,一颗心也跟着飞上了云端。她依偎过去,柔声道:“荣升,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让他们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那是自然。”周荣升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宋娇娇受宠若惊。
“等我回来。”周荣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与许诺,“我会让你成为全京城最风光的女人。”
宋娇娇被这巨大的幸福砸得晕眩,她将脸埋在周荣升的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坚信,自己所有的苦难,都即将结束。
……
另一边,纪府的紫檀木马车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车厢内,安然静谧,只闻得到淡淡的墨香与宋千千身上清雅的兰花冷香。
纪玄昭没有说话,只是执起宋千千的手,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此刻却像蕴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春水,温柔得能将人溺毙。
“你给我的那份锦囊,我看了。”他缓缓道,“‘掘卵、诱杀、天敌、食之’,确实是治蝗的良策。若无后续,周荣升此去,即便不能全功,也至少能博个敢于任事的名声。”
“所以,关键在于后续。”宋千干接口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要去便是去了,青州可不是善地。”
纪玄昭点了点头,眸色渐深:“不错。青州的蝗灾,远比奏报上说的要严重得多。当地的粮仓早已被他们监守自盗,亏空大半,百姓早已在断粮的边缘。他们正愁找不到一个替罪羊,来承担这一切的罪责。”
宋千千的指尖,微微蜷起。她明白了。
周荣升以为自己是去建功立业的救世主,殊不知,在青州那帮饿狼般的官员眼中,他只是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完美无缺的替罪羊。
他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官职低微,又是主动请缨。到时候,治蝗不利,粮草不济,民怨沸腾……
“他献的那些‘奇策’,”宋千千的声音冷得像冰,“要么会被当地官员阳奉阴违,根本无法施行。要么,就算勉强施行了,那点微末的功劳,也会被他们毫不客气地夺走。而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会是他的。”
这是一个死局。
圣旨下得极快。
翌日清晨,皇帝的嘉奖与任命便送到了纪府和永宁侯府。
纪玄昭为钦差正使,总领青州赈灾治蝗一切事宜。周荣升为钦差参赞,专职治蝗。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京城城门外,上演着一出对比鲜明的送别。
纪玄昭这边,纪府的护卫队五十人,个个精神抖擞,装备精良。其后,还跟着十数辆满载着药材、帐篷等物资的大车,井然有序。永宁侯夫人张氏,更是亲自派来了她的亲卫队长,送来两车军中特制的金疮药和驱虫药粉,并叮嘱他万事小心。
而另一边,周荣升的队伍,则显得寒酸得可怜。
永宁侯府只派了两个老仆,一辆半旧的马车,象征性地给了几百两银子。宋娇娇站在车旁,眼眶通红,她将一个连夜缝制的平安符塞到周荣升手中,千叮咛万嘱咐。
“荣升,你此去,一定要保重自己。我……我等你回来。”
周荣升却有些不耐,他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丰功伟业,只草草应付了两句,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宋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