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天花乱坠,宋千千只是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马车缓缓驶入庄子,放眼望去,田地里的庄稼确实长势喜人,一片绿意盎然。路边偶尔能见到几个佃农,远远看到车队过来,便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立在田埂上,神情恭敬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木然与畏缩。
张德旺将宋千千一行人引至庄子正中的一座大宅院。这宅子修得颇为气派,青砖黛瓦,比宋千千在乡下时住的土坯房好了不知多少倍。
“大小姐,这便是您在庄子里的住处。您一路舟车劳顿,小的已经备好了干净的房间和热水,您先歇歇脚。晚些时候,小的再将庄子里的账本给您送来过目。”张德旺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殷勤备至。
宋千千点了点头,正要迈步进院,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衫的小女孩,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那孩子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看不出原样的布偶。
宋千千的目光刚刚与她对上,旁边一个正在扫地的妇人便脸色大变,一把将那孩子拽了回去,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整个动作,充满了惊恐与慌乱。
张德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怕惊扰了大小姐。大小姐请。”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恰好挡住了宋千千望向那扇紧闭院门的视线。
宋千千收回目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似乎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暗流。
宅院内,一应陈设俱全,甚至称得上精致。张德旺显然是用了心的,想在这位新主子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宋千千在主位坐下,府里派来的李管家和几名护卫垂手立于两侧,气势沉凝。
“大小姐,您看这宅子可还满意?都是按着京中贵人的喜好拾掇的。”张德旺弓着身子,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宋千千端起白芷奉上的茶,只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并不喝,声音平淡地开口:“还算干净。账本呢?”
张德旺一愣,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竟是如此雷厉风行,刚落脚就要查账。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便掩饰过去,陪笑道:“账本早已备好,小的这就给您取来。”
很快,几册厚厚的账本被呈了上来。
宋千千随意翻开一本,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记录着庄子里的各项收支,从田租、人工到农具采买,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和府上的账本数额对的上,乍看上去,天衣无缝。
她蹙起眉,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不耐,将账本往桌上一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头疼。我长在乡下,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
这番话,正中张德旺的下怀。他就怕这位新主子是个精明懂行的,如今看来,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罢了。
他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大小姐说的是。这些俗物,本就不该劳您费心。您只管在庄子里游山玩水,年底等着收银子便是。庄子上下,有小的替您打理得妥妥帖帖。”
“嗯。”宋千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坐着也闷,你带我四处走走吧。我自己的田,总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欸,好嘞。大小姐这边请。”张德旺大喜过望,连忙在前引路。
只要不看账本,一切都好说。他已经规划好了路线,只带她去看那些长势最好、佃户最“听话”的田地,保管让她看得心花怒放,觉得自己捡了个聚宝盆。
一行人走出宅院,沿着田埂缓缓而行。
张德旺指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口若悬河:“大小姐您看,这片都是上等的水田,今年雨水足,长势比往年都好。到了秋收,收成定能再多上一成。佃户们都说,是大小姐您福气深厚,才带挈了这般好年景。”
宋千千看着那些随风摇曳的稻浪,目光却越过他,望向远处田间劳作的佃农。
那些佃农一见他们这队人过来,便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躬身行礼,不敢抬头,更不敢靠近。他们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与张德旺口中那“铆足了劲干活”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他们看上去,日子过得并不算好。”宋千千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感慨。
张德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道:“大小姐有所不知,乡下人,天生劳碌命,都这副模样。再说,他们平日里省吃俭用惯了,有点好东西也舍不得穿戴出来,都攒着呢。”
宋千千没再追问,只是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那边是什么地方?”
那片林子不在张德旺计划的路线之内。他连忙道:“回大小姐,那边是片荒坡,没什么好看的。前边不远有个鱼塘,里头的鱼又肥又大,小的带您去瞧瞧?”
“不必了。”宋千千的语气不容置喙,“我就想去那边看看。”
说着,她已经提步朝林子走去。
李管家和护卫立刻跟上,将她护在中间。张德旺脸色变了变,也只能无奈地跟了上去。
穿过林子,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是几户佃农的住处,几间破败的土坯房,用篱笆围着。正是方才那个小女孩被拽进去的地方。
宋千千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院门上,对身后的白芷使了个眼色。
白芷心领神会,忽然“哎呀”一声,脚下一崴,身子便朝旁边的水沟倒去。
“白芷。”宋千千惊呼一声,连忙去扶。李管家和几个护卫也立刻围了上去。
“大小姐,您别动,让小的来。”张德旺生怕这位金贵的主子也跟着摔了,急忙上前帮忙,场面顿时有些混乱。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时,宋千千却趁着这个空档,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人群,快步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院门前,轻轻推开。
院子里,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拨弄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蚂蚱。她的母亲则在院角洗着什么,看到宋千千进来,吓得手里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地跪了下来,声音发着抖:“贵……贵人饶命。”
“别怕,我不是来问罪的。”宋千千的声音放得很柔,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来时路上买的麦芽糖,递到小女孩面前,微笑着说,“这个,给你吃。”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母亲,不敢伸手。
宋千千将糖塞进她的手里,柔声问:“你们平日,都吃些什么?”
小女孩舔了舔手里的糖,含糊不清地说:“吃……吃菜糊糊。”
“菜糊糊?”
“就是……地里的野菜,煮成糊糊……”
宋千千的心沉了下去。她又问:“张庄头说,今年收成很好,你们能留下很多粮食,为什么还要吃野菜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