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一口气险些没有倒上来,她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
赵霁扭过头,带着几分得意看向王婉:“王夫人,本官知道你这样的人物,你喜欢讲道理,不是因为你当真讲道理,而是你眼下除了道理什么也没有。”
他缓慢地下了座位,走到王婉面前,看着她晃动的目光,那漆黑的眼睛带着些许平静的怜悯垂眸望着她:“真是轻狂啊。”
“年未满二十,又是女子出生,却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搬弄是非,甚至撬动吴宝贵这样的内臣。本官若是在你的位置,也必然如你一般,恨不得提三尺剑捅破天去。”
“读了书,读多了,早就忘了,这道理正过来用是剑,反过来别人用着,便是枷锁——《左传》有云: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你既然是王家的子弟,冠以其姓氏,你便应当回到自己的根系去。”
“枝叶蔓蔓,根系勃勃,世家大族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们作为北川王氏旁支,凡事都应当与家族商量,哪里能像您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我早就和王家没有关系了!”
“是么?”赵霁提高声调,笑起来,“既然断绝了关系,那应该有凭证吧?您的丈夫不就有吗?分家都要去报备,纵使没有本朝报备文书,也应当有一纸凭据。”
“……”
“您,有一纸凭据吗?”
“您刚才说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叔伯,当年王家旁支四散,也多是战乱流离,您的父亲还经常写诗怀念自己的兄弟父亲,您这句‘没有关系’,尊父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当极其伤心啊。”
王婉手指发抖——她已经完全理解了赵霁的用心,那个一个稍显复杂但是毫无破绽的计划。
她叔伯正在京城,依照规矩,她的确应该去拜见。一旦她去拜见认下了那个家族,从前她对自己婚姻的筹划就全数成了私会私通,做不得数。一旦她和贺寿之间的联系被斩断,她就重新成为待“嫁”而沽的状态。
到时候到底怎么办,可就由不得她说了算。
王家并不是清河县那些舅舅姑妈,一旦当真到了他们家里,那么便是真的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万般不由得自己。
旁人都是先画靶子再射箭,赵霁是围着已经射出的箭画好了靶子……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那支箭的确刺在王婉的命门上。
她的确知道自己大抵和另一个王婉有些关系,她也曾在王秀才的书箱里翻到过族谱,那里面记录的姓名十分缥缈,甚至页脚都已经破损,似乎经常被翻看。王婉对那东西没有什么情感,也从来不曾想过,那些陌生的名字会在某一天变成锁链,扯住她的脖子。
“……他们,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他们。”
“你从生下来那一刻,便注定了是王家的人。”
王婉皱起眉,她就这么哑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声音都带了些沙哑:“我只是一个农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妇,您非要拿出这么大的手笔对付我吗?”
赵霁只是笑着摇头:“真是叫人看着心疼。你不是农妇,你是做了二十年农妇的千金小姐,如今,你该回家了。”
“您做这些,做这么多……依旧没办法改变我已为人妇的事实。您就是用些手段改了我的身份,这一切被记录下来,总有一日依旧会成为您的污点。”
“我是武将出生,一两个泥点子而已,我要是在意这些,还怎么打仗?”
“那你何必弯弯绕绕!”
王婉忽然站起来,在周志惊讶的目光里失控地跨步逼近赵霁,伸手用力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何必弄那些有的没的,还什么换个身份,还什么我本是王家小姐?不用那么麻烦,您拿一把剑,就抵在这里,逼着我跟您走!”
“您这么做了,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跟您走。何必再弄那些麻烦的事情?”
周志坐在一旁,目光在两人之间不断移动,他想要出声提醒,却被赵霁的笑声打断。
赵霁眼睛弯弯,低头欣赏着王婉的愤怒和绝望,就好像品味着什么似的缓慢移动视线:“当然需要麻烦一点——上佳的食材从来只能望天收,一旦有幸偶得,便不能吝啬用最麻烦的方式料理,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了。”
“……”
“用武力强权逼你就范,那就吃不出好的滋味了。”赵霁说着,压低声音逼近王婉耳边,带着几分轻快滋味的气音如威风吹在她的耳垂,“对付你,就要用你最擅长的道理,等到你连道理也说不出的时候,才算是真正地烹煮好了。”
王婉嘴巴瘪了瘪,险些哭出来,随即深吸一口气,将那片刻的眼眶的酸楚压下去:“不愧是大司马,真是很会料理人啊。”
“爬到如今的位置,这样的能耐总要有一点的。”
赵霁回应着,有点惊讶地低下头——他本以为步步紧逼到这一步,眼前人多少要彻底崩溃了。还准备好要看好一番表演,但是却没想到几乎是须臾之间,面前人又整理好情绪。
王婉扭过头,看向坐在主桌上满眼担忧的贺寿,微微皱皱眉。
如果说这糟糕的情况还有一点的值得庆幸的事情的话,那便是贺寿如今尚且安安稳稳坐在那里。
最开始的时候,王婉辗转反侧,总害怕自己的计划害惨了贺寿,却没有想到贺寿来了之后赵霁并没有找对方麻烦,反而直接跳过这段婚姻来找自己的麻烦。
王婉看了贺寿好一会,最后缓缓叹了一口气,默默移开视线。
——算了。
虽然极其糟糕,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未来似乎又掉入万般不由人的泥淖之中,但是到底没有把其他人牵扯进去。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也只能认命了。
“不再挣扎一番了,王小姐?”
王婉发出一声苦笑:“……眼下再挣扎,是特地演给您看,教您心里畅快吗?”
“等,等一下!”
忽然,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就看到贺寿缓慢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发抖,却依旧看向两个人:“等一下,婉婉,婉婉不想嫁给你!你不能逼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