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儿臣也能借此机会迅速组建出一批得用班底,再帮着您多多牵制下前朝的各方势力。”
姬明昭言讫微笑着牵了唇角,本就浓沉如墨一般的黑瞳霎时又多深上了几分。
在她替她父皇批阅奏章的这一段时日里,她早就配合着自崔谨时那里慢慢套来的多重消息,将前朝的局势给研究得够明白了。
眼下并非是她父皇对着诸如太师府、忠勇将军府,定北将军府一类手中或有兵权、或是麾下党羽众多的世家派系们没有意见——而今是他即便对他们生出了满腹的不满,却也要碍着他们往日还未消磨尽的功勋,碍着朝中那被他好容易才调配出的“平衡”,不敢对着他们轻举妄动。
——朋党之争,古来不绝,朝中世家之间的关系又是足够的盘根错节。
在这种局面之下,无论高台上的帝王想要做些什么,往往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他在其中一方人犯下某些不可挽回的、足以打破整个局势平衡的错误之前,就不可能对着这些前朝要臣们随意下什么狠手。
——除非是如上次的夏至游湖诗会一样,他借着对成王府动手开刀的由头,顺便将整个礼部既无差别地一一敲打了一顿。
但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时常会有这样既能让他任意敲打,又不会引得朝中任何一方朋党心中都生不出多少怨言的机会呢?
帝王治国之道,在御下亲民,在恩威并济,在攘|外|安|内,也在积蓄国本。
而帝王治臣之道,则端在一个“衡”字。
——制衡。
就是既不能让朝中清流死绝,同样也不能教池子里寻不见有半点污淖。
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而最能管控住一个凡人的,往往不是悲欢喜乐,反倒是平素最为世人最看不起的贪欲与恐惧。
把良臣和好官的标准定得太高,那便只会催生出大把自知与“良善”二字无缘,索性破罐破摔一般,甘将自己浸透在淤泥里的佞臣贪官。
所以——一个帝王最常做的事,便是一面打压着前朝太过出挑的臣子,一面又要悄悄帮扶着那群几乎要被人打散了的势力。
直到某一方有一日错到无可救药,或是朝中终于出现了一派足够新的、足够打破当前的平衡,并建立起新平衡的势力。
——女官便恰好是这样的势力。
姬大公主的眼神幽幽——不管来日那能走上前朝的女子究竟是谁的妻子或谁家的姑娘,“女官”这一团体的创立之初,天然地便会与朝中的其他官员们相对。
因为她们的出现,必将打破千百年来男子们对“权力”的垄断——不论那“权力”是夫权、父权,还是君权。
只要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可延续并可持久存在的“女官”,哪怕她们的官阶会比寻常官员仍要小上一轮,哪怕她们的权力暂时还比不过同职位下的男性官员——这都意味着那旧有的、已近固化了的,不再向下流动传递了的权力链条,遭到了本质上的破坏。
——而她原本也就没打算一步到位,她并不指望她仅凭她一己之力,便能将现有朝堂的局势、将已根深蒂固在人们脑子里不知多少个岁月了的观念彻底击碎。
——她只想给她们撕开道可前进的口子,给她们争取个能触碰到真正权力的机会。
这样就够了,至少在十年内都已足够用了,足够她培养出一批新的、能凭借她们自己的力量,竭力挣脱那一重重厚重枷锁的女子。
而她现在……她现在就是在赌。
她在赌她这把“刀”兼未来“大鄢之盾”的地位在她父皇心中够重,她在赌她刚刚阐述给姬朝陵的、有关女官对前朝制衡作用的好处,足以打得动这个满心都是他江山社稷的帝王。
姬明昭想着不自觉微紧了唇角,状似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掌心里亦跟着不住渗满了汗珠。
端坐在那御案之后的帝王先是一言不发地沉着脸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陡然攥紧了大椅两侧的扶手——少女眼见着他手背上倏地隆起了大片的青筋,旋即便听到了他极力压抑着满腔怒火的一声低喝:
“滚出去。”
“滚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内,无诏不得再踏入皇城半步!”姬朝陵怒不可遏,桌上尚盛着半杯水的茶盏,刹那便被他脱手砸上了地面。
茶水并着瓷盏在姬明昭脚下绽开朵凄艳的花,她目色平静地望向那正暴怒的帝王,遂拱手甚是规矩地与他行过一礼——
“喏,儿臣谨遵圣意。”
她话毕便当真半句也不曾多说地转身向着那屋外行去——既不开口与帝王争辩,又不曾试图为自己或是郭渡求情。
姬朝陵看着她那从容得出离了的背影,只觉自己像是一拳狠狠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于是他腹内本就喧嚣了的怒火亦跟着愈渐高涨了起来,他被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女儿气得几乎发了笑,但在那股极致的愤怒之中,他的脑子却忽又变得异常清醒。
——他很清楚他现下为何会这般生气。
不是因为明昭方才那话说得错了,恰恰相反,他知道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每一句都干脆,直白乃至赤|裸地死死踩在了大鄢朝廷的命门上!
甚至,他还能清晰瞧见她那每句话后潜藏着的算计与野心——抑或该说,是这小丫头压根就没想过要隐瞒自己的半点筹谋——但那最要命的问题便正在此处,他分明已看透了她满腹的野心筹谋,却又偏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一个能比这法子收益更大的路子来回绝于她!!
——这世上最顶级的阳谋,莫过于是将一切摊开讲明,却又逼得人不得不心甘情愿地主动跳入其中。
而她如今的手段虽还能瞧得出有些许稚嫩,却已然初初具备了一位顶尖弈者应有的气象。
他知道,一旦他松了口,那么这个被他自小发掘并雕琢起来的、他此生最满意的“作品”,自今日起便算是正式拥有了与他公然对垒的资本,但——
“……等等!”眼瞧着少女马上便要迈出门槛去了的姬朝陵恨声咬牙,开口时他眸底曾纵过一线扭曲的挣扎。
刚走到门边的姬明昭应声驻足:“父皇还有何吩咐?”
“……滚回来。”想过一遭、被迫改变了主意的帝王不情不愿,他面色只比先前阴沉得更加厉害。
“——滚回来,给朕仔细讲讲你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