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那股浓烈的、混合了血腥、脓液、腐肉和汗臊的腐败气味便越是刺鼻
刘然然胃里一阵翻腾，浓烈的血腥和腐败气味几乎令她想呕出来
这味道太冲了，从鼻腔直接冲到天灵盖，让她的脑袋都开始有点晕眩
但她只是屏住了一瞬间的呼吸，随即眼神一变，面不改色地弯下腰，开始动手收拾那些黏腻冰冷、甚至有些还粘连着皮肉组织、触手滑腻可怕的脏布条
触手之处，那种湿滑、粘腻、冰冷的触感，足以让任何未经世事的人崩溃。
她没有在乎这些，只是将它们一一捡起，用力扔进旁边的空木桶里。
她的动作不见得多熟练，却异常稳当，没有流露出半点嫌弃和畏惧。
很快，一个木桶就装满了。
她费力地提起这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木桶，步伐有些踉跄却坚定地走向远处那口架在简易土灶
每走一步，桶沿溢出的污浊液体便有些会踊溅出来
有几滴甚至飞溅道了她的裤脚和草鞋上。
她强忍着恶心继续前行。
土灶台柴火正旺、夹着一个锅内滚水沸腾、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
滚烫的水汽混合着皂角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瞬间熏湿了她的额发、眉毛和单薄的粗布衣衫
那灼热的湿气也烫得她皮肤发红。
但她没有停下，只是拿起靠在锅边的一根粗长木棍，毫不犹豫地伸入沸腾翻滚的水中，开始搅动那些沉浮不定的、颜色可疑的布条。
热水不可避免地溅起，烫在她裸露的小臂和手背上，立刻泛起一片红点
她却只是抿紧了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专注地重复着搅动、按压、让每一寸布条都充分浸煮的动作。
伤兵营里的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似乎将她隔绝在这清洗的角落，又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冲击着她——
不远处帐篷里传来伤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粗鲁又绝望的叫骂声、医官指挥杂役的呵斥指令、金属刀具碰撞清理的清脆声响、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深深浸入泥土和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草药苦味以及伤口腐败特有的甜腥气息......
现在都交织在这里，构成了一幅残酷的军营伤病图。
她埋着头，专注地重复着搓洗、搅动、捞起、拧干的动作，再将初步清洗过的布条放入另一个清水桶中漂洗。
她的侧脸在氤氲的蒸汽中显得异常平静，唯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快速眨动以驱散汗水或蒸汽迷眼的动作，透露出她内心的紧绷与坚韧。
那个之前嗤笑她的年轻医徒，名叫李四
此刻正抱着几捆新领来的相对干净的半新布帛路过这里
他看到她真的在老老实实清洗那些最脏的东西，脸上露出些许意外，但随即又化为更浓的鄙夷，低声对旁边一个正在分拣草药的杂役说：
“瞧见没？算她识相！这种女人，也就只配干这种活儿！”
那杂役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瞥了刘然然一眼，没接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另一个稍微年长些、脸上带着一道疤的医徒，则稍微多看了刘然然一会儿
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轻蔑，多了些复杂的意味
他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刚来时的不易，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
刘然然也没有搭理李四，只是埋着头，全身心沉浸在眼前的劳作中
她的侧脸在氤氲的蒸汽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快速眨动以驱散汗水或蒸汽迷眼的动作，隐隐透露出她内在的紧绷与不容摧折的坚韧。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杂役，拖着一条不甚利索的腿，慢吞吞地过来倒脏水。
他经过刘然然身边时，浑浊的双眼在她被烫得发红却依旧稳定的手上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她平静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或许是一丝微乎其微的同情。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摇了摇头，蹒跚地走开了。
在这地方，自保已是艰难，谁也顾不上谁。
刘然然恍若未闻，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只是更用力地、几乎是发泄般地搓洗着手中一块格外顽固、沾满了黑红色硬痂的布条
她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力、委屈和对未来的不确定，都通过这机械而艰苦的劳动碾压出去。
她知道，想在这虎狼之地、在这满是偏见与敌意的环境中挣得一丝立锥之所，口舌无用，眼泪更无用，任何形式的反抗在此时都是愚蠢的。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她唯有忍，忍常人所不能忍
唯有做，做常人所不愿做。
然后，像蛰伏的兽，耐心等待
等待那个或许能让她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从而换取一线生机的机会。
暮色渐浓，天际最后一丝余光被吞没。
伤兵营内各处火把和油灯被陆续点燃，跳动的火光在夜色中撕开一片片昏黄的光晕，也将各种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空气中白日的燥热开始消退，换上夜的凉意。
她终于将最后一批清洗好的绷带拧干，晾晒到旁边专门搭起的竹架上。
看着那一排排虽然旧损却已洁净不少的布条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这才感到腰背酸疼得厉害，手臂更是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身上被蒸汽和汗水湿透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
她直起身，轻轻捶了捶后腰，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营区深处那些亮着灯的大帐篷
里面依旧人影绰绰，忙碌不止。痛苦的呻吟声从未停歇。
就在这时，孙医官阴沉着脸从主帐里出来，似乎刚处理完一个棘手的伤员，脸色疲惫而烦躁。
他目光扫过晾晒的绷带，又落在站在竹架旁的刘然然身上，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
“洗完了？”他语气硬邦邦的。
“回医官，洗完了。”刘然然低声应道，态度恭顺。
孙医官又挑剔地检查了一下晾晒的绷带，似乎想找出什么错处，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朝旁边努了努嘴：
“那边灶上还有点半温的豆粥，自己去盛一碗。吃完，把那边堆着的药草挑了，坏的、烂的剔出去！弄不完别想歇着！”
指向的是角落里一堆刚刚送来、还带着泥土的混合草药。
这显然又是额外的活计。但刘然然没有争辩，只是应了声：
“是。”
她走到那口大灶旁，拿起一个粗陶碗，从锅底刮了半碗几乎凉透、稀薄寡淡的豆粥，默默地喝了下去
粥的味道谈不上好，甚至有些糊底的发苦，但她喝得很仔细，一滴不剩。
无他，唯饿尔
刘然然自从家出来到现在，水米未进，又干了一天的活，她的身体机能早已疲倦，能支持到现在全靠一口意志力支撑着。
她三两下吃完这简单的晚饭，甚至没有休息片刻，便又走到那堆草药前，就着附近火把的光亮，蹲下身，开始仔细分拣。
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
周围忙碌的声响渐渐稀疏，大部分医徒杂役都寻地方歇息去了，只有值夜的人还在走动。
刘然然独自蹲在角落里，借着微弱的光亮，手指飞快地在草药间翻抹、挑拣、分类。
她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瘦小孤单，却又异常执拗。
她知道，想在这虎狼之地挣得一丝立锥之所，口舌无用，眼泪更无用。
唯有靠自己的双手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自己才能够真正意义上得到救赎。
这里不相信，也不接受眼泪。
她知道，她现在忍受每一分的苦难，都是在为她自己未知的明日，来积累微薄的筹码。
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她在军营生涯的随军医户生涯第一天，就在这片浓重的血腥、苦涩的药味与冰冷的夜色中，艰难地，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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