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苏砚清和谢观澜虽然都从三品的要职贬为了从五品的官员,但谢观澜还在京中握有实权,而苏砚清所贬之地正是苏家所在的杭州——先前姜灼令人在京中造势称颂苏砚清高中状元后提出婚约的痴心壮举,如今婚约之事已被证实是假,本该声誉俱毁的苏砚清却在此风尖浪口之际回了江南。
陛下是存了回护之心。
且不论此举是出于爱才,还是对陶正岳所诉之事心存疑虑。
但当日落下的那一场雨,时机却恰好利好了新政一党。
久旱逢甘霖,这雨只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
但也足够了。
次日清晨,雨霁天晴。
姜灼早早备了车马,赶赴白马山寺。
一月焦热枯旱,一夜淅沥雨声。
山寺桃花尽数落尽,只是也未见新果累累。
只是姜惇墓碑前的那一株百年桃树依旧枝叶繁茂,为此地遮蔽下一片荫凉。
姜灼拾阶而上。
却发现早有人在此等候。
“苏大人,知道这棵桃树的来历吗?”
苏砚清蓦然回头。
少时在京中的一切,对于苏砚清来说都是过于模糊的记忆。
“一百多年前,西夏使者在与我朝缔结和平条约时亲手所植的,可以说有这桃才有这寺,可惜后世君主更替,我朝与西夏已不复当时般和平。”
苏砚清沉默着。
姜灼却自管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生下来就有体弱之症,父亲请遍京中良医,但都说我活不过三岁,后来病急乱投医,索性听了巫医的建议,说可以寄名在百年古树下,或许有一线生机。”
“很可笑是吧?一朝副相情急下竟然也会信这种话,但择吉,备礼,通禀等诸多寄名仪式走过后,我病情渐好,如今也活到了及笄礼成。”
“人之生命,何其短暂,我的名字,姜灼,既是指与我姜家其他的族亲兄弟姊妹一般如烈火熊熊燃烧,也是指我的存在于这百年桃树而言不过是瞬间绽放的桃花而已。”
自说自话的姜灼上前,走向苏砚清,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人。
啪!
没有任何预兆。
一记清脆巴掌响彻静谧桃林。
姜灼突然发作。
苏砚清反应不及。
“这一巴掌是替我父亲打的,怪你伪造手信,试图借先父之名,与我行婚嫁之事。”
啪!
雪白衣袖再度挥起。
这次的苏砚清却依然没有躲挡,硬生生再挨下这一掌。
“这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怨你伪造丝绢,当众谎称定情之事,辱我清白。”
苏砚清沉默着,没有说话。
清风拂过桃叶,过了一会,苏砚清竟然淡淡地笑了。
不明其意的姜灼愣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苏砚清却还在笑,甚至旁若无人地放肆笑出了声,根本不像平时温润君子的模样。
可能是疯病发作了吧。
严苛的家教,板正的礼仪,谨慎的算计,炙热的权力。
越是压抑拘束的环境,越有可能培养出惊世卓绝的天才。
但也越容易崩溃。
姜灼只定定看着,不予置评。
苏砚清笑了很久,笑到眼角现出泪意,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随行的铜花和小箬都不禁探头查看,这才渐渐停止。
“……我以为你会想杀了我,姜灼。”
似乎是笑累了,苏砚清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意,平静了下来。
“你知道吗?你那夜在芦苇荡的眼神真的带了杀意。”
“如你先前所说,仇恨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姜灼直视着苏砚清的眼睛,淡淡回复。
“……会恨我吗?”
苏砚清再度开口,眼里却再没有了笑意。
“我以为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苏大人。”
姜灼却释怀地笑了笑。
时至今日,再称苏砚清一句苏大人,即便无心,也隐隐带了嘲讽之意。
从春闱三月一举夺魁的风光状元郎,到金明池宴与郡主订婚的翰林学士,再到如今被贬的杭州司马,苏砚清的仕途可谓是大起大落,如今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在汴京城经历短短几个月之后,再次回到家乡,料想所受到的压力也不会比在京城小。
“姜灼,如今朝中党争激烈,你先前为查姜相遗案将自己涉入得太深,我当众宣布与你的婚约,虽于你名声不利,但也只不过是想借此来保住你的性命。”
许是知晓这次分别后,二人或再难见面,苏砚清索性把话说得很直接。
“我知道。”
姜灼垂下眼帘,轻声回应。
“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新政危险,旧政难道就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吗?明明你,谢观澜,沈观芷,都以身入局,凭什么我不可以?”
姜灼目光炯亮,毫不畏惧地抬头,与苏砚清对视。
“你不一样,姜灼,”苏砚清也毫不避讳地看着姜灼,眼里却是无奈,“你本可以不参与这趟浑水。”
“我为什么不参与呢?”姜灼眼神倔强,言语亦有愤愤不平之意,“我的父亲力推新政,被你们所害,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有权利亲自下场追求真相和正义。”
“你生为女子,出身名门,相貌姣好,明明有更适合你,也更安全的活法。”
苏砚清苦笑道。
“苏大人所说更安全的活法,就是趁年少美貌时,择一良婿而嫁,从此相夫教子,不理世事吗?”姜灼微微挑眉,想起前世的经历,言语中既有嘲讽,又有心酸,“然后等年华不再,夫君变心,自怨自艾?”
“……并非世间男子都如此薄情。”
苏砚清皱眉,轻声反驳。
“真心千变万化,婚嫁事宜,以一生作注,来赌对方一颗不可捉摸的真心,难道不是更胜党争凶险呢?”姜灼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人之一生各有所求,我想要的,并不是浑浑噩噩地活在谎言中,因而我也并不需要苏大人名为保护,实为束缚的婚约。”
苏砚清不再言语,二人只是默默伫立桃荫下,相顾无言。
“苏砚清,今日一别,你我恩怨两清,以后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姜灼微微致意,算是最终告别,随后递过了手上的一个食盒,不等苏砚清回应,便转身离开。
欢脱山雀穿梭过桃林,掠起茂密桃叶些微,点点日光就此洒落。
愣神良久的苏砚清慢慢打开食盒。
荔枝膏,酥蜜食,琥珀饧,滴酥鲍螺,乳糖真雪。
都是京中常见的甜食糕点。
苏砚清恍然想起,进衢前夜,姜灼玩笑着与自己立下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