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赢月轻吸一口气,卷宗库内带着陈年纸墨的味道,却让她思绪愈发清明。
她微微颔首,语气冷静,“若果真如此,那这两位姨娘,便绝非仅仅是无辜的内眷。”
“她们太过镇定,言辞也基本一致,这绝非巧合能言。更像是训练有素,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沈镜夷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而后缓缓道:“棋子。”
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亦笃定,“应是知情者,甚至是执行者。”
下一瞬,他霍然起身,行动间带起一阵微风,案上灯焰随之晃动。
“卷宗是死物,言语亦可雕琢。”他垂眸看向苏赢月,眼神沉静,“案发之地,或许还留着她们来不及,或是不屑于抹去的痕迹。”
闻言,苏赢月将阅过的卷宗轻轻合拢,随即起身,目光与沈镜夷相接。
“去巷道。”他言简意赅。
两人走出卷宗库。
夜色浓稠,夜风微凉。
出府衙之前,沈镜夷脚步一转,苏赢月立刻回应,默然跟上。很快便到了开封府殓房。
苏赢月随沈镜夷步入其间,一眼便看到了那并排停放的两具尸身,覆盖着素白麻布,无声无息,勾勒出僵硬的轮廓。
墙壁上油灯的光晕昏黄,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更添几分压抑。
孙推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青白,官手中捧着纸笔,站在距门口不远处。
见他们进来,忙躬身行礼,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那紧握着笔杆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宁。
陆珠儿站在一尸体前,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她微微歪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覆盖在遗体的白布上,平日那张活泼的小脸,此时皱成一团,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连嘴角都无意识地向下撇着,神色间满是困惑与不服气。
沈镜夷走过去,停在石台前,目光扫过盖着白布的尸身,而后看向陆珠儿。
“珠儿,验得如何?”他开口问道,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殓房的寂静。
陆珠儿身体抖了一下,这才从极深的思绪中惊醒,猛地回过头。
苏赢月微微一笑。
陆珠儿看到是他们,她紧绷的小脸松了一瞬,随即又皱起。
她几步走过来,摊开双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和不解。
“沈提刑,月姐姐,”她语速略快,“真是奇了怪了。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了好几遍,愣是……愣是没找到一处像样的伤口。”
“没有刀伤,没有勒痕,没有淤青,连指甲缝里都干净得很。就好像、就好像他们真是突然得了什么急病,一口气没上来就……”
陆珠儿说着,摇了摇头,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结论。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能”三个字。
闻言,苏赢月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那白布覆盖的隆起之上。
没有伤口?两位朝廷命官,先后毙命,死状相似,却寻不到任何痕迹?
确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她看了沈镜夷一眼,见他眼睫低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苏赢月又看了看那盖着白布的尸身,而后看向陆珠儿。
“珠儿,或许,”她缓缓开口,“那痕迹,藏在更不显眼之处。”
“藏在更不显眼之处。”陆珠儿低语重复,而后用力点点头,“月姐姐说得对,我一定漏掉了什么。”
“我得再好好验验,头发里,耳朵后,还有那些穴位……我就不信,真能做得天衣无缝!”
她说着,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脸上重新焕发出认真自信的光芒。
沈镜夷微微颔首。
他再次抬眼,目光扫过那两具尸身,沉稳交代,“有劳珠儿,务必仔细。任何微末异状,都可能至关重要。”
“嗯!”陆珠儿重重应了一声,便立刻转身。
她走向尸身,借着昏黄的灯光,弯下腰,开始更细致入微的查看。
苏赢月与沈镜夷对视一眼。
而后他移开目光,朝孙敬微一颔首,“有劳孙推官在此了。”
“无妨,无妨。”孙敬摆手。
沈镜夷再次颔首,便迈步向外走去。
苏赢月紧随其后,当她走到门口之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陆珠儿对着尸身行了一个大礼,而后轻轻揭开他身上覆着的白布。
房中几盏油灯努力燃烧着,好似想为她再照亮一些。
陆珠儿那张平日里机灵活泼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纯粹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她再次仔细检查了张郎中尸身的头面、颈项、胸腹、四肢,甚至掰开手指,查看了指甲缝隙。
“奇怪,真是奇怪。”她喃喃自语着,又轻轻掀开覆盖在王郎中尸身的白布。
尸身的面容因死亡而显得灰败,嘴唇微张,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愕。
“无外伤,无勒痕,指甲也干净得很……”她歪着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遇到了一个极难的谜题,“难不成真是突发恶疾?可两位郎中先后‘突发恶疾’,这未免也太巧了些吧。”
孙敬站在门口处,听着她的嘀咕,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低声道:“陆小娘子,府衙仵作亦多有此疑,然、实在找不到缘由啊。”
陆珠儿没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尸身上,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不对,不对。老爹说过,凡行过,必留痕。若是人为,总会留下破绽。除非,这破绽藏在寻常人看不到的地方。”
她说着,忽然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王郎中的头发上。
她伸出涂抹麻油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开他脑后的发丝,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头皮。
见状,孙敬取来一盏油灯为她照亮。
眼前赫然一亮,陆珠儿抬眼一看,连忙福身道谢,“多谢孙推官。”
“不谢,不谢。”孙敬抬手示意,“陆小娘子继续验,继续验。”
陆珠儿再次弯下腰,贴近王郎中的头发,一点一点扒开,神情专注。
“望、闻、问、切,医家之道,活人能用的法子,死人没道理不行。”她低声念叨,像是在温习功课,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望其形,这王郎中面色青中带紫,定是憋着口说不出的冤枉气。”
“闻其气。”她鼻尖微动,又自顾自点头,“这若有若无的香味,很像是女娘身上的胭脂,
“问……呃,尸身不会说话。”她说着自己乐了,转头看向孙敬。
“孙推官,您说尸身要是能开口,第一句会说什么?是‘我好冤’还是‘真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