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吧。你终究是女子,莫要受寒。”蒙挚只是看着火堆,并未看向她。
“多谢将军。”阿绾轻声应着,将那件衣袍裹紧。暖意霎时驱散了浸骨的寒意,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背。
“这处山洞……是祖父发现的。”蒙挚忽然转了话头,声音在洞壁间低回,“极是隐秘。”他抬手轻抚身旁粗糙的石壁,指腹摩挲过一道深刻的划痕,“他常独自来此静坐。只因这骊山军墓中,埋着他太多故人——蒙家族亲,旧部同袍……还有蒙琰,与我母亲。”
他顿了顿,嗓音愈发低沉:“没有碑碣,也无妨。人死之后,终究都是一把枯骨,再辨不出生前模样。”
阿绾抿住了唇角,眸中映着摇曳的火光。
“祖父确实不喜蒙琰。”蒙挚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石壁上那道深痕,仿佛在触摸往昔的伤口,“他是幼子,自幼骄纵成性。你可知……他曾持剑伤过祖父,只因祖父阻拦他与我母亲和离。”火堆噼啪作响,映得他侧脸明明灭灭,“母亲自生我后便落了病根,再难有孕。蒙琰便以此为由,广纳妾室……得知他阖府覆灭那日,我心中竟有一丝快意。可母亲也……”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重重按在石痕上:“我不知该不该为他们报仇?又为何要报?”
阿绾凝望着他紧蹙的眉宇,听着他压抑的喘息,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这世间爱恨纠缠,从来都织就最矛盾的因果。
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随着火焰跃动轻轻摇晃。在那些蒙恬独坐的深夜,是否也曾有这样孤独的影子,陪伴那位老将军默数着逝去的魂灵?
洞中一时只剩柴火燃烧的细响,仿佛万千未言之语,都化作了这温暖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阿绾那件旧袄已干透七八分。蒙挚起身掸去衣上灰尘,带着她沿原路返回骊山大墓军营。
归途格外沉默,只余山风掠过枯枝的簌簌声响。
阿绾垂首跟在蒙挚身后半步之遥,心头疑云翻涌。
那些关于大王花、黑羽鸟与虎符等等的线索,就像是散落的珠串,偏生寻不着串联的主线。
如今,全是谜团。
她悄悄抬眼望向蒙挚挺拔的背影,终是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从营地侧面的缺口潜回大帐时,吕英与白辰立即迎上前来。
“一切安好。”吕英低声禀报,目光在阿绾微乱的鬓发上停留一瞬。
蒙挚微微颔首,转向阿绾时声线依旧平稳:“回尚发司收拾行装,今夜随我返回咸阳大营。樊云、辛衡处自有人去说一声。”
“诺。”阿绾敛衽行礼,匆匆退下。
尚发司营帐内,李婆婆正对着空置的妆台叹气,见阿绾归来,忙拉着她上下打量:“吓死我了,可算是回来了,可有什么事情?”
张婆婆往她手里塞了块温热的黍饼,“还没吃东西吧,先吃一口。”
阿绾眼眶微热,任由两位婆婆替她整理衣襟。也悄声说了今晚就要走的事情,惹得两人差点哭了出来。
返程时有空马车,蒙挚特许阿绾、樊云和辛衡三人同乘。
樊云抱缩在角落打盹,辛衡则对着竹简记录今日见闻。
行至茶寮歇脚时,楚阿爷去搬两坛腌菜,蒙挚竟亲自下马相助。
阿绾倚在车辕上,望着那位搬运陶坛的将军,恍惚觉得他冷硬的轮廓也柔和了几分,若没有之前的那些事情,他是不是个恣意少年郎呢?
回了咸阳城外军营尚发司,自有另外一番光景。阿绾可不敢说自己的经历,也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生活艰苦,将军体恤的话。
三日后清晨,当时辰的鼓声刚刚响过三巡,吕英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尚发司营帐前。晨光透过帐布的缝隙,在他肩头的甲片上洒下细碎金芒。
“将军传阿绾梳髻。”吕英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尚发司瞬间寂静。
穆主管手中的玉篦“啪”地落在妆台上,月娘惊喜地握住阿绾的手,指尖微微发颤:“鹖冠将军髻……”
阿绾倒还镇定,拎着自己的工具箱去了大帐。
大帐内氤氲着温热的水汽,很明显蒙挚是刚刚洗漱沐浴过的。如今,他仅着素色深衣端坐铜镜前,未干的黑发披在肩头,发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蓬勃的阳刚气息随着他呼吸起伏,阿绾走近时,竟觉得像靠近了冬日里的暖炉。
她打开工具箱,匣中依次排列着犀角梳、玉篦、玄色丝绳,以及特制的树漆固发膏——这些都是她这些年来义父荆元岑精心积攒的器具。
“开始吧。”蒙挚自铜镜中看着她,目光如古井无波。
阿绾又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取犀角梳蘸取温水,自鬓角开始细细梳理。
她的指尖轻巧地分开发丝,将乌发分为前后三区——这是编鹖冠髻的基础。
接着,她取来特制的树漆发膏,在掌心温热后均匀抹在发丝上。这是尚发司的独门配方,以树漆混合蜂蜡制成,既能固定发型,又不会损伤发质。
“请将军稍仰首。”她轻声提示。
蒙挚配合地微仰下颌。
阿绾的指尖灵巧地穿梭在他浓密的黑发间,先将脑后长发分成三股,以特殊的“三股互绞法”编成粗壮的麦穗发辫。
每一股发束的力度都恰到好处,既不过紧令将军不适,又能确保发髻整日不散。
最精妙的是她编发时的节奏——左手固定发根,右手穿梭如飞,三股发辫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很快便呈现出秦军特有的威武之姿。
这是她在义父的教导下,在无数个深夜里,用草绳在木模上反复练习才练就的功夫。
当最后一股发辫成型,她取过玄色鹖冠,小心地将发辫盘绕固定于冠底特制的铜扣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将军请看。”她又奉上了一面小铜镜,可以照见后面的发髻。
蒙挚转动脖颈,发髻纹丝不动。
镜中映出的将军威严整肃,玄色鹖冠与麦穗发辫相得益彰,尽显大将风范。
他忽然抬手轻触发髻,感受那紧密结实的编发工艺,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手艺确实不错。”
阿绾低头整理妆匣,唇角悄悄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