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双颊不由泛起淡淡红晕,慌忙垂下头去。
这一低头,恰好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后颈,在跳动的火光下宛如初雪覆玉。
蒙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那片肌肤上。
他忽然想起刚刚在万人坑边,她也是这样低头查看岩缝时的模样。
那时满目皆是枯骨残骸,唯独这段雪白的颈子,在阴森景象中格外刺眼。
“咳。“蒙挚猛地别开脸,将手中树枝掷进火堆。
火星噼啪炸开,惊得阿绾向后一缩。
她忽然想起烘烤的旧袄,慌忙起身查看——果然已有两三处被迸溅的火星灼出焦痕。
“本将军赔你一件便是。”蒙挚也看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回营就赔。”
“不敢劳烦将军……”阿绾垂首轻抚那些焦痕,声音闷闷的。
纵使心疼这唯一的冬衣,又怎敢对将军流露半分怨怼。
指尖摩挲着粗布上新添的破洞,忽然觉出几分酸楚——这衣裳虽破,却是李婆婆和张婆婆拆出了自己旧袄为她拼出来的,自己还打算要小心翼翼穿了两个冬天的。
蒙挚瞥见她轻颤的指尖,喉结动了动。
火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那些欲言又止的委屈,竟比直白的埋怨更叫人无措。
“方才的幻境……或许该说与你听。”蒙挚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找到了最能牵动她心思的话题。
果然,阿绾立即抬眸望来,眼中闪过好奇的光,却仍故意抿着嘴嘟囔:“我可不敢听。万一又是什么要命的秘密,听了怕是活不过今夜。”
这小女子竟学会拿话堵他了。
蒙挚唇角弯了弯,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冷峻。
他重新在火堆旁坐下,与阿绾相隔一尺之距——恰是既能低语又不失分寸的距离。
“那一瞬间,我回到了生父蒙琰满门遇害的现场……”
“你当时在场?”阿绾倒吸一口凉气,连敬称都忘了用。
蒙挚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膝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
洞外忽然而起的北风呜咽,仿佛也随着这句话回到了那一夜的可怖现场。
六年前那个飘雪的冬日,蒙琰奉诏自北疆返回咸阳。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军事调动——这位常年镇守边关的将领,每年此时都要回京述职。
虽然北境多年未有大规模战事,因只要蒙家军的旌旗仍在长城沿线飘扬,匈奴各部便不敢越雷池半步。
彼时始皇东巡的銮驾刚刚返回咸阳,而蒙恬与李斯率领的大队人马尚在百里之外。
蒙琰府上人丁兴旺,妻妾成群,子嗣繁盛。
他虽是蒙恬幼子,却因战功卓着在朝中自成一派。
更特殊的是,他自幼由祖父蒙武亲自教养,深得曾祖父蒙骜喜爱,养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连面对战功赫赫的生父蒙恬也常常倨傲不逊。
蒙武逝世后,蒙琰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祖父的府邸。而蒙恬因军功获赐的宅院,则由其弟蒙毅居住——这位大将军常年戍边,鲜少回京。
如此一来,蒙氏一门在咸阳形成了微妙格局:蒙琰独占祖宅,蒙恬蒙毅住在一起,这在朝野间已是公开的秘密。
家族关系更为复杂的是:蒙恬长子蒙章战死沙场后,他将蒙琰的长子蒙挚过继给亡兄延续香火。
蒙挚在蒙恬亲自教导下,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十二岁受封上将军,十三岁晋为将军,被视为蒙氏一族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然而就在蒙挚晋升将军的这一年,忽然出事了。
奉召回咸阳的蒙琰在明樾台饮酒,又恰逢公子胡亥七岁生辰宴。他上楼去敬了几杯酒,还未曾多说几句话,公子胡亥嫌弃和这些文臣武将说话累神,就跑到前厅观看歌姬们的长袖善舞。
蒙琰也只好与几位故交畅饮至燃灯时方才返回家中。
可刚回府邸,就接到始皇急召入宫的旨意。
酒意未消的蒙琰踉跄入宫,浑浑噩噩地跪在殿前。
始皇见他这副模样,勃然大怒,命赵高代为训示边关军务。
正当赵高说到关键处,突然话锋一转,问起蒙武遗留的那枚虎符。
蒙琰醉眼朦胧地在怀中摸索,掏出来的却是一方女子用的丝锦帕子——虎符不翼而飞!
“按大秦律法,遗失虎符,满门抄斩!”
赵高尖利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蒙琰还未来得及反应,殿前武士的青铜剑已贯穿他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蟠龙柱上,他瞪大双眼,至死都不明白虎符为何会变成一方丝帕。
与此同时,严闾率领的禁军黑衣卫已包围蒙琰府邸。
刀光剑影中,家中余下的三十六口人无一幸免。
妇孺的哭喊声、利刃破风声、躯体倒地的闷响交织成一片。
鲜血染红了庭院里的积雪,从门缝中溢出的血水在青石板上凝结成冰。
那一夜,驻守咸阳城外大营的蒙挚莫名心绪难安。
烛火在帐中不安地跃动,他反复摩挲着案几上的兵符等物,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子时三刻,亲兵甲士悄声入帐急报:蒙琰府邸有异动。
虽说蒙挚未满周岁便过继到蒙章名下,由蒙恬亲自教养长大,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
更何况,他的那位温婉大度的生母刘氏,每逢他回府总要亲手为他整理衣冠,嘘寒问暖。蒙琰也是常年驻守在外,家里家外的所有事物也都是这位正妻来打理。
蒙琰还时常送几个女子孩子归来,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应一句:“知晓了”便对待她们如同姐妹一般好,也对那些孩子们很好,视如己出。
“一家人,和和美美也最重要,也能够让男人们可以安心在外杀敌立功。”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也是蒙挚对生父蒙琰心生不平时,她的一笑了之。
所以,纵是军务繁忙,他每月总要抽空回府陪母亲用一顿饭,听她说些家常里短。
听闻急报,蒙挚心头骤紧,当即带着吕英、白辰策马疾驰。赶到蒙琰府邸时,正撞见严闾带着亲兵在门前清点尸首。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青石阶上鲜血汇成溪流,在月色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蒙挚踉跄下马,不顾严闾等黑衣侍卫的阻拦,疯了般踏过满地血污冲进府门。火把摇曳的光影中,他看见那个总是温柔含笑的女子倒在廊柱旁,素色衣裙已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