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干嘛呢?演默戏呢?”
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打破了帐内那份紧张的气氛。
营帘被一只大手挑起,赵校尉顶着一头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显然刚沐浴过,脸上还带着水汽,一进门就嚷嚷道:“阿绾,快,赶紧给我把这头发拾掇利索了!这次可得给我搞得牢靠点,回头就算下刀子也别给我散开!老子待会儿要跟着百奚将军进咸阳面圣,这威严可不能掉了份儿!”
话音未落,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帐内气氛不对。
目光一扫,只见小黑和小鱼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阿绾也跪在一旁,小脸煞白,眼圈泛红。
张婆婆和李婆婆则站在一边,脸色铁青,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而合元校尉则面色阴沉地站在中央,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赵校尉与合元同级,但他入伍更早,在骊山大墓营地待的年头也更长,资历摆在那里,平日里就没太把仗着家族背景有些骄横的合元放在眼里。
他挑了挑眉,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揶揄地对合元说道:“合元,你也在啊?啧,怪不得刚才营里热水那么紧巴,敢情好水都让你先用了吧?害得我和老王差点用冰碴子搓掉一层皮!”
合元见是赵校尉,气势也不由得弱了三分,但依旧板着脸,指着跪地的几人说道:“赵校尉来得正好。这尚发司的人不懂规矩,我正在训诫他们。”
“不懂规矩?”赵校尉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自顾自地拉过一个矮凳坐下,发出“吱呀”一声响。
他环顾了一下帐内,目光最后落在低着头的阿绾身上,语气放缓了些问道:“小阿绾,你跟我说说,这是犯了哪条天条了?能把我们合元校尉气成这样?”
“是我的错!”小黑生怕连累阿绾,急忙抢着回答,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是……是我不对,我让阿绾帮我梳了一个……鹖冠的发髻……”
“鹖冠?”赵校尉闻言,眉毛挑得更高了,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哈哈笑了起来,“你小子,毛还没长齐,野心倒是不小!那可是将军才能梳的发髻!怎么,这就想着要当将军了?”他笑声一顿,带着几分促狭又道,“不过我听说,前几日拦截那些暴乱苦役的时候,你们丙组就属你小子吐得最欢实?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场面就受不住了?就这胆量还想当将军?”
“校尉……我,我那是第一次见……”小黑被说得面红耳赤,嗫嚅着辩解。
“还嘴硬?”赵校尉笑骂一句,随即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第一次都这样,以后见得多了就习惯了。咱们这骊山大营,四十多年了,啥稀奇古怪、惨不忍睹的场面没见过?”他话锋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神秘兮兮的表情,仿佛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跟你们说啊,这眼看就要立冬了。你们知道吗?骊山有个老早就有的山窟窿,可不是咱们后来挖的陵墓通道……听余方士说,那窟窿里头,每到立冬这天,就会有‘东西’跑出来,专门吃人喝血……邪门得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阿绾瞬间吓得跌坐在地,小黑和小鱼也面无血色的样子,满意地继续渲染:“前几日不是让你们帮着余方士,拖了好几车死掉的苦役扔到西边那个万人坑里了么?知道为啥不?那就是为了喂饱那‘东西’!用血食祭祀,让它安安生生待在洞里,别出来祸害人!”
“哈哈哈哈……”看到自己这番话达到了预期的吓人效果,赵校尉心情大好,畅快地笑了起来,“瞧把你们吓的!小阿绾,脸都白了……行了,说正事。她给小黑梳那头发,不就是小孩子家练练手嘛?依我看,凭阿绾这灵巧劲儿,迟早是要给将军们梳头的,现在多练练,总比将来手生,一不小心把将军的头发薅下来几绺强吧?那到时候将军怪罪下来,迁怒咱们整个营地,那才叫真的惨呢!”
他这番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既点明了阿绾手艺的价值,又轻描淡写地将小黑“僭越”的罪名化解为无伤大雅的“练手”,巧妙地给了合元一个台阶下。
就在这时,营帘又被掀开,三四名校尉一同走了进来。
他们也都是头发湿漉,显然是刚沐浴完毕,但身上还未来得及卸下的铠甲上,沾染着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与帐内尚存的梳头水清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他们看到帐内情形,也都愣了一下。
赵校尉见状,又扭头对还僵立着的张、李二位婆婆说道:“两位老人家,也别光站着了,这鬼天气阴冷入骨,赶紧给添点柴火,把火烧旺些,别让哥几个刚洗完澡再冻病了。前几天喝的那预防风寒的苦药汤子,我现在想起来嗓子眼还发苦呢!”
“是是是,这就添,这就添。”两位婆婆如梦初醒,连忙应声,就要去搬动柴火。
赵校尉却又不满意了,冲着已经爬起来的小黑和小鱼瞪眼道:“你们两个小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搬柴火的力气活,能让两位婆婆动手吗?还不赶紧帮忙?”
“喏!喏!”小黑和小鱼如蒙大赦,赶紧应声,手脚麻利地跑去帮忙搬柴添火。
阿绾这才敢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赵校尉。
赵校尉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牙齿,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小阿绾,赶紧的,给我把这头发丝收拾好,将军那边还等着呢!这次进咸阳,说不定还能讨碗热乎的羊肉汤喝喝!”
“嗯!”阿绾用力地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赵校尉一眼,连忙起身,拿起梳篦和发绳,开始为赵校尉梳理头发。
她的手指依旧灵巧,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方才经历的惊惧。
帐内凝滞的空气,随着柴火的噼啪声和赵校尉与其他校尉的闲聊声,终于缓缓流动起来。
合元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悻悻然地离开了尚发司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