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等她开口,二叔公旁边的青年已经端起酒盏看向锦衣少年,轻笑道:“明轩堂弟,听说上个月你在赌坊输了三百两银子,四叔公还没罚你抄《朱子家训》吗?”
沈明轩的脸瞬间地红了,猛地站起身来:“你怎么知道?!”
“明轩堂弟的事迹在松江府可是传遍了,”青年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眼中满是戏谑:“沈家子弟若整日流连赌坊,实在是不妥,表弟还是尽早戒赌,好好操持家业,才算不辜负堂叔的期望啊!”
这话一出,席上至少一般人的脸色都开始发青,沈氏本家的人自诩书香门第,最看重的就是世家脸面,偏生这一代族里子弟大多不成器,只能靠着祖上留下的资产坐吃山空。
沈万山眼角余光瞥见沈氏本家那几张憋得发乌的脸,嘴角的笑意险些绷不住。但他毕竟是今日家宴的东道主,忙不迭起身打圆场,“今日是咱们沈家自家人的宴席,外头的杂事、族里的纷争,一概不提!快,都动筷子!”
沈明轩憋得满脸通红,狠狠落座,却再不敢多嘴一句。
酒过三巡,琥珀色的黄酒添了一轮又一轮,席上众人渐渐都带了熏然醉意。
有拍着桌子扯着嗓子说陈年旧事的,还有拎着酒壶往邻座碗里灌酒的,连素来端着架子的三叔公,眼角都染了红,捻着胡须打盹。
满座喧嚣里,唯有沈青梧保持着清明。
她面前的白瓷酒盏始终是满的,却一口未动,只浅啄着盏中的碧螺春,茶汤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待茶盏见了底,她才抬眼,眸光淡淡扫过满座,最终定格在三叔公身侧,那个主动回怼沈明轩的青年身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注视,正端着酒盏的沈明昌忽然顿住动作,脊背下意识一僵,缓缓抬起头。
沈青梧挑了挑眉,定定望过去。
这一眼,让沈明昌那点熏然醉意瞬间散了大半,他猛地搁下酒盏,衣摆一撩便站起身,双手捧着酒盏朝沈青梧躬身拱手道:“明昌早就听闻志远堂弟在山阳任上断案如神、造福一方的盛名,今日得见堂弟风采,比传闻中更显气度,实在是钦佩至极!明昌敬大人一杯!”
说罢,不等沈青梧回应,便仰头将满盏黄酒一饮而尽。
沈青梧唇角缓缓勾起,举了举茶盏:“都是自家人,明昌堂兄不必多礼。改日若得空,可来山阳一坐,咱们兄弟坐着喝杯茶好好叙叙。”
“这……这是自然!”
沈明昌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连耳朵尖都红了。
他也顾不得席间众人的目光,快步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下来,几步便到了沈青梧身侧,微微躬着身道:“为兄早就想去山阳拜访堂弟,只是怕打扰你公务,一直没敢贸然登门。”
沈青梧抬手示意他坐下,笑意深了些:“我前几日听人说,堂兄去年秋闱后便入了国子监?那可是天下学子挤破头想进的地方,将来若是能考中进士,或是被选入翰林院,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这话像是戳中了沈明昌的心事,他脸上的喜色淡了些,略显赧然:“堂弟谬赞了。我虽进了国子监,今年还得回原籍应乡试,若是过不了乡试的坎,到时候别说进翰林院,连个正经的举人出身都没有,实在是汗颜。”
沈青梧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刮着浮沫,声音放得更缓:“堂兄不必忧心。科举这条路虽正,却不是唯一的出路。你可知淮津府的苏知府?他当年也没中过举人,是以拔贡生的身份入仕,先在国子监肄业,经吏部考核品行端正、熟通吏治,直接授了正八品的县丞,如今不过十几年,便坐到了从四品知府的位置。”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沈明昌骤然亮起来的眼睛:“你既是国子监学生,若乡试当真不顺,大可走拔贡的路子。下次我去淮津府拜见苏大人,正好帮你问问他当年考核的章程,再托他在吏部那边帮你留意些机会,你觉得如何?”
“真……真的能这样?”
沈明昌的声音都在发颤,方才还带着几分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跪下去,又硬生生忍住,只重重作揖:“若能得堂弟相助,明昌……明昌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恩情!多谢沈大人!多谢志远堂弟!”
席上众人听见这对话,顿时像被热油泼了的蚂蚁,坐不住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闷不吭声、在族中连存在感都稀薄的沈明昌,今日竟凭空捞了这般天大的好处,沈青梧亲口许诺要帮他疏通苏知府,这可是踩着青云梯往上走的机会!
可再看看自家小辈,别说进国子监,连个秀才功名都凑不齐,跟沈青梧压根搭不上话。众人抓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眼底满是艳羡和不甘。
忽有一人眼珠一转,端着酒盏凑上前来,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热络:“说起来,志远今年该是虚岁十七了吧?这般年纪,按说早该议亲了,怎么没听族里提过?”
沈青梧端着茶盏的手微顿,眼底飞快掠过一道锐光。
来了,终于绕到正题上了!
她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者,身着石青色暗纹绸衫,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坐在三叔公下首第一个位置,一看便知是沈氏本家辈分不低的族老。
“多谢族叔关心。”沈青梧缓缓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山阳刚遭了涝灾,如今各处都在忙着修堤、赈济、复耕,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为官者当以国事为重,先国后家,我眼下实在分不出精力顾及婚娶之事。”
这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
她把“公务”摆出来当挡箭牌,谁还敢再追问?万一被扣上干扰地方官理政的帽子,反倒得不偿失。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能讪讪地端起酒盏掩饰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