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公务稍歇,萧辰见云锦连日伏案,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便提议道:
“整日闷在营中或案牍之间也无益,听闻附近有个边境小镇,虽经战乱,但近日集市有所恢复,颇为热闹,可愿随我去走走?”
云锦抬眸,看到他眼中隐含的期待,心中微动。
自入北境以来,不是奔波筹谋,便是身处军营,确实未曾真正感受过此地的风土人情。她放下笔,唇角漾开一抹浅笑:“好。”
两人依旧轻车简从,只带了秦锋和两名便装护卫,骑马前往那个名为“石泉”的小镇。
小镇坐落在一处山坳,因有一眼终年不冻的泉水而得名。战火波及不深,加之位于交通要道,恢复得倒比别处快些。
还未进镇,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人声。踏入镇中,只见街道两旁搭起不少简陋的摊位,贩卖着皮毛、山货、粗陶器、自酿的奶酒,甚至还有一些从中原流通过来的布匹、针线。
虽不及江南市集的精致繁华,却也人流熙攘,充满边塞特有的、粗犷而鲜活的生命力。
萧辰紧紧握着云锦的手,将她护在身侧,以防被人流冲撞。
他高大的身躯和即便穿着常服也难以掩盖的凛然气度,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向两旁避让,却也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气质非凡的男女。
云锦倒是兴致勃勃。
她在一个贩卖各种奇异石子和兽骨饰品的摊位前驻足,拿起一串用狼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好奇地把玩。
“喜欢?”萧辰低头问她,声音温和。
云锦摇摇头,放下项链,目光却被旁边一个老妇人摊位上的东西吸引——那是一些用晒干的、不知名的野草编织成的各种小动物,蚱蜢、小鸟、小兔子,形态朴拙,却别有意趣。
她拿起一只编得胖乎乎的小兔子,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干燥的草茎,眼中流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喜爱。
萧辰见状,直接取出碎银递给老妇人,将那只小兔子买了下来,塞到云锦手中。
“又不是小孩子了。”云锦握着那草编兔子,有些不好意思,眼底却漾着浅浅的笑意。
“在我这里,你可以是。”萧辰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心中柔软,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们又逛卖奶食的摊子,萧辰不顾云锦劝阻,买了一块味道浓烈的奶疙瘩,非要她尝一小口,结果看她被酸得皱起整张脸,自己却忍不住低笑出声,换来云锦嗔怪的一瞥。
那一眼,流转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风情,让萧辰心神一荡。
路过一个卖烤羊肉的摊子,香气扑鼻。萧辰记得云锦口味偏清淡,本不欲停留,云锦却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闻着很香,尝尝看?”
萧辰有些意外,随即了然,她是想体验这里最真实的生活。他便让侍卫买些,用油纸包好,两人寻了处人少的石阶坐下。
萧辰细心地将烤得焦香的部分撕下,吹得不那么烫,才递到云锦嘴边。云锦就着他的手,小口咬下。
羊肉带着浓郁的孜然和浓烈的香气,与她平日饮食大相径庭,却别有一番风味。
“如何?”萧辰问。
“嗯,很好吃。”云锦点点头,眼眸弯弯。阳光洒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明媚生动起来。
萧辰看着她唇边沾着的一点油光,眼神暗了暗,极自然地用指腹替她拭去。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怔,随即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意。
走到镇子边缘,地势渐高,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和广袤的荒原。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两人携手登上山坡,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是炊烟袅袅的小镇,远处是苍茫壮阔的边塞风光,残阳如血,映照着白雪覆盖的山巅,一种混合着荒凉与壮美的气息扑面而来。
“真美。”云锦望着这天地浩渺的景象,不由轻声感叹。不同于江南的婉约精致,这里的美,是雄浑的,是带着伤痕却依旧不屈的。
萧辰站在她身侧,与她一同眺望:“是啊,这就是无数将士用热血守护的河山。”
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过,云锦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萧辰立刻展开自己的大氅,将她整个人裹入怀中,用体温为她抵御风寒。
依偎在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里,看着这壮丽的落日,云锦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安详。她悄悄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萧辰感受到她的依赖,心中满足更甚,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王爷,来,追我呀!”云锦忽然仰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狡黠与冲动,“像小时候那样……”
萧辰微怔,随即了然。
她的人生,自多年前那场巨变后,便背负太多,何曾有过这般纯粹的、属于少女的欢愉?
“好。”他牵起她的手,唇边勾起纵容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牵着手,在这洒满金色余晖的山坡上,迎着风,奔跑起来。裙裾与衣袂在风中翻飞,发丝飘扬,笑声清脆,惊起了草丛中栖息的几只云雀。
直到跑得气喘吁吁,两人才停下脚步,相扶着平复呼吸。
云锦脸颊绯红,眼眸亮得惊人,看着同样气息微乱、却满眼笑意的萧辰,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盈着。
……
直至夜幕降临,星光初现。两人才回到军营。
晚膳后,两人在温暖的主帐内对坐饮茶。炭盆噼啪作响,帐内暖意融融。云锦看着跳跃的烛火,忽然轻声道:“萧辰,给我讲讲你以前在边关的故事吧。”
萧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看向她:“怎么忽然想听这些?”
“就是想多了解一些,”云锦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了解我的夫君,是如何成为如今威震四方的‘紫宸君’的。”
“我的夫君”四个字,让萧辰心中熨帖无比。他放下茶杯,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好。”
他从自己年少时初次随军来到北境讲起,讲这里的风沙如何粗糙,讲冬季的严寒如何刺骨,讲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紧张与后来的麻木,讲与麾下将士同甘共苦的情谊,也讲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役……
“……那是在黑水河之战,”萧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军中了埋伏,被北狄一支精锐骑兵截断了后路,围困在一处山谷中。粮草将尽,援军迟迟未至,士气低落。那时,我带着一队死士,趁夜冒雪突围,想去寻求百里外一支偏师的支援……”
他讲到如何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如何躲避北狄的巡逻队,如何在暴风雪中迷失方向,又如何在几乎冻僵时,找到那个几乎被雪掩埋的、猎户遗弃的木屋暂避。
云锦听得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的手,仿佛能感受到那时的刺骨严寒与绝望。
“……就在我们以为要冻死在那木屋里时,是老陈,”萧辰看了一眼帐外守卫的陈将士模糊的身影,
“他发现了一窝冬眠的蛇,我们靠着那点微薄的血肉和燃烧木头取暖,才勉强撑过了那一夜。第二天天亮,风雪稍停,我们辨明了方向,最终找到了那支偏师,里应外合,才解了山谷之围。”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云锦却能想象到那时的九死一生。
她心中一紧,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别说了……以后……再也不许那样冒险!如果万一有,我也要与你一起”
萧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弄得心头一暖,反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
云锦却抬起头,眼中水光盈盈,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不带情欲,只有满满的心疼与后怕。她细细地吻着他的唇瓣,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在他唇边喃喃低语:“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那么勇敢,谢谢你……好好的。”
她的话语,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萧辰的心尖。他承受着她带着泪意的亲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满足。
原来被人如此珍视、如此心疼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这些简单的话语和动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触动萧辰内心最深处。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的经历,有朝一日会被人如此心疼地聆听,如此珍视地回应。
他不再是那个孤身扛起江山社稷、冷硬如铁的摄政王,也是一个会被心爱之人捧在手心、细心呵护的普通男子。
烛火渐弱,夜色深沉。故事似乎很长……,云锦依旧依偎在萧辰怀中,不肯离开。
萧辰低头,看着怀中人儿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安心的浅笑。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适些,然后拉过厚厚的绒毯,将两人紧紧裹住。
帐外,北境的夜空星辰寥落,寒风依旧。帐内,炭火温暖,爱人在怀。那些曾经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为守护怀中这份安宁的动力。
萧辰在云锦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睡吧,锦儿。”他低语,“有我在,定护你此生,再无风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