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城的守备府邸,今夜灯火通明。
虽比不得京城的雕梁画栋,却也收拾得整洁雅致,处处透着军旅之地的简朴与硬朗。
正厅之内,筵席已开,为远道而来的北境大军接风洗尘。
楚怀瑾身为主人,并未居主位,而是执意将徐相与谢云景让于上首,自己陪坐于徐相下首,姿态谦恭有礼。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融洽热烈。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往事。
楚怀瑾亲自为徐相斟满一杯温过的清酒,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怅惘:“舅父,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您府上小住。那时庭院里的那株老梅,花开得极好,母亲总爱在梅树下教怀瑾读书习字。”
徐相闻言,花白的眉毛微颤,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轻叹一声:“是啊,你母亲她……最是喜梅,性情也如寒梅一般,清傲坚韧。可惜,去得太早……”老人家声音哽咽,未能再说下去。
楚怀瑾执杯的手微微一颤,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深切的哀恸,那抹惯常的温雅笑意消散无踪,只余下真实的黯然。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才低声道:“母亲生前,最敬重舅父风骨,常言道,为官者当如舅父,心系黎民,不负圣恩,亦不负己心。”
他这话,看似对徐相说,眼角的余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沈桃桃。
谢云景端坐席间,面容平静,指节却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将楚怀瑾这细微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啜饮,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唯有那深邃的眼眸,比平日更为幽暗。
恰在此时,厅外夜风拂过,带来庭院中隐约的草木气息。
楚怀瑾似被触动,放下酒杯,目光望向虚空,轻声吟诵道:“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工部此句,道尽仁人志士胸中块垒。读之常令怀瑾想起母亲教诲,亦想起……如今这生灵涂炭的世道。”
他语速舒缓,带着文人特有的感伤,然而话锋悄然一转,引向了当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得政通人和,使百姓安居,幼有所长,老有所终,方不负平生所学。”
这几句诗,引用得恰到好处,既抒发了忧国忧民之思,其内核,“广厦”、“大庇天下寒士”、“安居乐业”,竟与沈桃桃在荣城实施的安抚流民,以工代赈等仁政举措不谋而合。
这已近乎是一种巧妙的呼应和赞赏。
吟诵间,楚怀瑾的目光终于不再掩饰,坦然地投向了对面的沈桃桃。
那目光中,有对诗文中理想的向往,有对眼前女子所作所为的深切认同,更有觅得知音的灼热。
他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仿佛她的只言片语,比满堂客套更为重要。
沈桃桃感受到那专注的目光,抬起眼,正对上楚怀瑾隐含深意的眸子。
她自然听出了他诗句中的弦外之音。
她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淡然的弧度:“楚将军心怀天下,引此佳句,桃桃亦深以为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乃亘古之理。”
她的回应得体而疏离,并未深入。然而,这一颔首,一浅笑,落在楚怀瑾眼中,却似春风拂过冰湖,让他眼底的光芒亮了几分。
他举杯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悉数落入了谢云景眼中。他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楚将军雅致,云景一介武夫,于诗词歌赋涉猎不深。只知这‘广厦’与‘欢颜’,需得用手中之剑,扫清奸佞,荡平寇乱,方能真正求得。”他的声音带着金铁般的质感,瞬间将方才那片刻的文雅感伤拉回了现实的刀光剑影之中。话语中的锋芒,直指楚怀瑾方才略显空泛的理想抒发,暗示唯有武力与行动才是实现理想的根基。
楚怀瑾闻言,转向谢云景,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温雅的笑意,他举杯道:“谢将军所言极是。怀瑾迂腐,只会纸上谈兵,不及将军雷霆手段,匡扶正义。这扫清奸佞的重任,还需仰仗将军神武。怀瑾敬将军一杯,愿为将军马前卒,略尽绵薄之力。”
他的言辞谦卑,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自己置于“同道”与“助力”的位置,并未在正面交锋中落了下风。
两个男人,一个温文尔雅,谈诗论理想,暗含机锋,一个沉稳冷峻,言刀剑实务,锋芒毕露。
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虽无硝烟,却已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而这场较量的中心,便是那位静坐席间却能引得英雄竞折腰的沈桃桃。
宴,依旧是那场宴。只是这宴席之下的暗流,变得汹涌莫测起来。
大家都不是傻子,看清里面的门道后,都赶紧吃完回去睡觉。
宴席散去,夜色已深。
一轮清冷的圆月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洒下如水般的银辉,将临渊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静谧。
沈桃桃婉拒了侍女的陪同,独自一人漫步在守备府后院的抄手游廊下。
连日行军与应对诸事,让她心神俱疲,此刻难得的宁静,正好可以梳理思绪。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沈姑娘好雅兴,也来赏月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
沈桃桃转身,只见楚怀瑾不知何时已立于廊下,依旧是一身青衫,外罩着月色软裘,手中却多了一张式样古朴的七弦琴。
月光洒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楚将军。”沈桃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古琴上,“夜色已深,将军还未歇息”
楚怀瑾缓步走近,唇边含着笑意,那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月色甚好,不忍辜负。再者,心中有些……旧事萦绕,难以入眠。”
他轻轻抚过琴身,指尖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此琴乃家母遗物,名‘松风’。她生前最爱在月下抚琴,尤其是一曲《幽兰操》。”
他抬眸看向沈桃桃,眼神清澈而坦诚,带着恳请:“怀瑾琴技粗陋,远不及母亲。只是今夜见此明月,忽有抚琴之念。不知……可否有幸,请沈姑娘品鉴一二也算是……以琴会友。”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
沈桃桃看着那张古琴,又看了看楚怀瑾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真诚的眉眼,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将军客气了,桃桃对音律所知甚浅,但闻雅乐,亦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