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老姚抱着腿脚不便的姬老丈下车，老李去拴马喂草，棠姬则带着姬老太和阿桃进去订房。
客栈的卧房在二楼，一楼则是供来客用食的区域。二楼静谧，一楼则人来人往，中间还有拉弦唱曲歌女，十分热闹。
掌柜安排房间的空档，棠姬同姬家老小都被那边正在表演的歌女吸引住了目光。
那歌女穿着一身翠绿的曲裾深衣，头上顶着双鬟，看起来像是韩国的装束。她抱着个五弦的筑，左手按弦，右手的竹尺配合着击打丝弦。等到了节拍，她终于张口哼唱了起来。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曲子宛转悠扬，歌声清越动听，歌女一脸连唱了三叠，台下看客连连叫好。
棠姬知道这首曲子。
这是《诗经》中的“芣苢”篇，讲的是康平盛世中，老百姓生活得幸福快乐，众多女子闲来无事，兴高采烈地一边唱歌，一边一起去采车前草的故事。
棠姬上一次听这首曲子还是幼时在上党，现在再想那和平的年景，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真是奇景啊！”旁边的姬老丈拄着拐杖感叹。
棠姬扭头看了姬老丈一眼，之间姬老丈满脸是笑，继续说道。
“小老儿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各国之人同处一室，却不动刀兵，真是难得啊！”
“可能是……”
可能是六国合纵要抵抗雍国，此处距离雍国的东郡比较近，所以附近有不少六国的守军吧！
棠姬原本是想同姬老丈解释的，但是姬家人毕竟都是雍国人，她话说一半又觉得这话不太合适，最后只是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可能是我们到了世外桃源吧！”棠姬道。
姬老丈也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很快掌柜就为棠姬一行人准备好了相邻的三间房，棠姬还另外订了饭食，嘱咐掌柜派人送到楼上房间。
这一次依旧是姬家三口住一间房，老姚和老李住一间房，棠姬独自住一间房。
奔波了数日，棠姬用过饭之后就钻进了被窝，准备好好睡一觉以养精蓄锐。
床榻挨着窗棂，棠姬翻身的时候正好可以透过窗子看见楼下的风景。
此时天色还没有黑透，她能看见客栈不远处的河流。
河边卖菱角的老汉正在收摊，沾着水的草鞋在泥滩上留下两排脚印。河面上掠过几只白鹭，乌黑的指爪擒着它刚抓来的鱼，低落的水滴在河面上惊起细碎的金色涟漪。
棠姬蓦地想起自己在长安城经营了六年的棠记酒肆。那个酒肆的不远处也有一条河流，布局倒与此处有些类似。
棠记酒肆临着的是泾水，是黄河上游的一个支流，此处的河流应该是黄河的下游，却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了……
棠姬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便熟睡过去。
窗外的霞光散尽，夜空中闪出了一堆亮晶晶的星子。此时楼下的街市也都亮起了灯笼，这人间烟火与夜空中繁星的亮光混在一起，一同给漆黑的天增添璀璨。
世界安宁平静，一如十几年前城未破前的上党。
棠姬迷迷糊糊，突然又感觉世界地动山摇，繁华的街市被战马踏破，喧嚣的人声突然变成尖叫。
“救命！”
“不要杀我！”
“娘！”
“……”
突然，棠姬房间的门被老李敲响，棠姬警惕睁眼。
“老板娘，外面出事了，我们快走吧！”
棠姬原本还疑心自己还在做梦，扭头看了一下窗外，晨光下，远处的城池竟真的燃起了烽烟。
她猛打了个激灵起了身，三两下收拾好了包裹奔向房门。
竟然真的又开始打仗了？
雍国、韩国、魏国，谁跟谁打？
倘若她还在长安，或许还能提前得到一些消息，可她已经离开长安近十日，瞬息万变的局势她实在无从得知。
棠姬一把打开房门，急切地问老李：“姬老太他们呢？”
“老姚去喊姬家老小了，我们约定在马厩那边汇合！”
棠姬点点头，匆忙跟老李下去套车。
大军眼下还没有打到小镇，早有警觉的百姓早已动身准备再往东逃。
路上棠姬终于打听清楚了情况。
原来是雍国的将军蒙傲在夜间率兵突袭附近的一座城池，眼下已经打个一个多时辰了。雍军威猛且早有准备，韩魏联军并不是对手，那城池大概是守不住了。
小镇距离那城池太近，又是雍军继续东进的必经之路，估计也危险了。
可笑此处原本是韩国的腹地，如今已被打成了与雍国的边境。
很快老姚便背着姬老丈，带着姬老太和阿桃下了楼。老李和棠姬此时也套好了马车，一行人钻进马车，径直向东逃。
雍国军队的动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一点，很快就占领了那城池。
棠姬等人逃了许久，发现一同逃来的除了难民，还有丢了盔甲的韩魏逃兵。
众人奔波了一日，早已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有几伙组团的逃兵甚至开始动手抢夺妇孺的粮食和水。
棠姬这次带来的马儿虽比不得汗血宝马，但比起同行之人的毛驴确实俊秀许多，很容易就被这帮匪徒惦记上了。
“诶，你们几个！”为首的匪徒朝棠姬挥了挥手，“这马车，军爷们征用了！”
老姚脾气冲，指了指他们身上丢掉的罩甲，“你们是算哪门子的军爷，凭什么征用我们的马车？”
毕竟是在逃命途中，那匪徒也不愿意耽误时间跟人掰扯，索性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刀。
“少废话！快点，把你们的马车交出来，否则老子杀了你们！”
为首的匪徒举起大刀朝棠姬一行人比划半天，厉声威胁。
兴许是他们一路抢夺别人时都没有遭到反抗，话刚说完就急哄哄地要上手牵马。
老姚握紧了拳头，差一点就要同他们动手，但棠姬见他们实在人多势众，自己的队伍中又有老弱妇孺，怕人真出事，最后还是摁住了老姚。
“他们只是想要财物，并无伤人之意，就给他们吧！”
老姚无可奈何，只能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了为首的匪徒，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驾马远去。
旁边一个被抢走了饼子的大娘银牙咬碎，看着那帮匪徒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
“一帮狗东西，就会在我们面前穷横，让他们打雍国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如此凶猛？”
棠姬望了一眼远处他们丢下的绿色布团，韩国尚绿，这是军中为他们统一做的衣服。他们怕逃命路上会被雍军抓到，便将这些也一起丢了。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昨晚才换上了绿罗裙，心中只想发笑。
自己这一路上心心念念，甚至为之欢喜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大娘扭过头看见笑得像哭的棠姬也十分担忧。
“妹子，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棠姬哑着嗓子回应一声，别过脑袋抹了一把眼泪。
那大娘见棠姬如此也不敢再问。
她又看了棠姬身边跟着的这一群老弱妇孺，在发现姬老丈缠着绷带的腿时神情尤为悲悯。
“你们这一家人可是可怜……老爷子的腿动弹不得，唯一的代步工具也被他们抢走了，接下来的路还长的很，你们该怎么走啊？”
姬老丈看着自己的伤腿欲哭无泪，心中也是茫然万分。
早知如此，他们倒不如听棠姬的话，动身去巴蜀避难。那边至少是雍国的地界，不至于走着走着就遇见这等祸事。
可是……就一定不会遇见其他灾祸吗？
他们一家凑不出一个健全的“成丁”，到哪里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呢？
正如他这腿，难道是不相干的外乡人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