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饮酒后并未计较她言语的冷厉和冒犯,权当没有听见,与她亲热。
言攸想,现在这样和伶人手下的傀偶其实很像,唯一相差的,或许是傀偶自创造后披衣而动,不会有挣扎反抗,而她有时候还会妄想给贵人找不快。
她婉言道:“殿下,我身体有亏,望体谅。”
褚昭淡淡“嗯”声,溽热的天仍执拗地要把她抱在怀里。
言攸其实从未听过他的梦呓,他阖眼前总要不厌其烦地和她说许多。
管它是真是假,反正一道说来之后,梦中便不会记挂着,一宿安然。
褚昭道:“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你装得再怎么喜怒不显,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言攸并未否认,而是道:“殿下不是因为擅长观人眼神而看透我,只是因为殿下用了很长的时间了解我,是吗。”
至少,她了解褚昭,是因为付出了足够的时间心力。
是一件很累的事。
“啊……清和,你要如何才肯把这些账算过去?”褚昭一手沿着她脊椎攀沿,悄然环在了细脖颈上,碰到此处的跃然和不朽的生机。
言攸恍恍惚惚间翻身更入他怀中,与他对看,唇瓣熨贴过他下巴,蜻蜓点水的一瞬,遽然一笑:“我说,我想要殿下的命。”
“我的命,当然给你,但我死后,你要为我殉葬。”他闷笑出声,捉摸不透。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言攸喟叹:“那殿下长命百岁,我怕死。”
“睡吧。”
他掌心的掐变成轻柔的抚摸,揉过她发丝,渗透了满手的馨香。
要他的命,自然可以,甘之如饴。
这一夜多梦。
五日后,褚凛约见褚昭,言攸随侍同往。
褚凛对言攸的出现见怪不怪了,甚至褚昭在时,他都能揶揄一句“红颜知己”,褚昭笑应了。
“要她退下吗?”褚凛侧目而视。
褚昭道:“她就留下,好好听一听。”
既得了他的恩准,言攸便主动为两人斟茶倒水,一语不发,安静聆听。
说到什么牧氏、太常卿等人,又聊到德妃、淑妃等后宫女眷,他们话中多隐喻,然而三人皆知,无一人蒙在鼓中。
最后,她终于听见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褚洄才是孤与三皇兄的共敌,自当同仇敌忾。”
褚昭吐字时略微侧过了视线,乌黑的眼珠宛若渊潭,深不见底,可怖得要吞噬了她。
他竟还对昔日她帮衬褚洄耿耿于怀。
言攸面不显色,云淡风轻,端持合扣的双手渗出些许薄汗,已经分不清是否为天热所致。
从始至终,褚洄都还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可以一夕之间翻脸,踢下船去的棋子。褚洄势大,哪怕并不曾招摇张扬,亦成他心头隐患。
褚昭对那个幼弟本有芥蒂,因此在褚凛示好讨饶之际,竟直接舍了当初甘愿被利用的褚洄。
言攸足下发软,靠抵着桌凳立稳。
砰——
清脆的一声,不晓得是哪处、有什么东西掉了,有影子破窗而入。
少年身量匀停、姿态轻盈,似飞燕踏叶过境,长剑在手猛然劈落,入木三分。
“小心!”言攸瞪着眼高喊。
她下意识地推开了褚凛,和她闪向同一边,而褚昭而被迫分隔开。
她的提醒,又向了谁?
褚昭无心去思考去嫉妒,眼前刺客的身法招式,一剑一动都那么熟悉,仿佛那段因重伤而备受关照的经历还在昨日。
是墨家执事——令狐微!
又是他!
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这回又是从哪里得了风声,知道他来了燕起楼,且护卫并没有一同入室?
还是说,令狐微就是早有预谋和准备,埋伏在此。
言攸晓他生性多疑,此时怕已经是在多方怀疑。
褚凛见势有变,尚在观望,刺客只冲褚昭一人去,他若是趁乱而走,褚昭的下场尚未可知……
言攸即刻离开褚凛近身处,振落袖剑与令狐微缠斗,褚昭犹记冬夜中两派门徒相互残杀一事,令狐微会不会对她手下留情道不准,他也赌不起。
事已至此,褚昭仍念着她,而在言攸的阻拦下,令狐微的招式有所收敛。褚凛却并未遁走,在他与两人对招之际乱入,情况便演变成令狐微以一敌三。
依他的武艺,对付钜子和两个皇子也并不难,只可惜他分神与言攸交手,要万万把握好分寸,浑身紧绷着,恐伤她。
令狐微作势挑开了言攸的袖剑,短剑岂能与他的长剑相比,一时间她就手无寸铁,成为一员累赘。
褚昭这时有些自顾不暇,多在闪避,又碍于室内逼仄无法施展,茶具、坐具和摆件都被撞、被劈出了一片狼藉。
令狐微对此人怨恨之心甚浓,为杀他而来,也未留情,掣剑而动,摆脱了褚凛的牵制,直取他心脏。
白刃没入了血肉,轻微的噗嗤声惊了他,少年人面上的错愕未能收敛住,顷刻拔剑而出,带动中剑的身躯向前一倾,热血流涌。
褚凛趁此时擒住令狐微肩膀,在他错身转瞬之际,瞥见他颈后飞燕刺青的一角。
有刺青的刺客,极易寻清来历,令狐微被他认出了刺青,刺杀褚昭又不成,还遭了褚凛的暗伤,不得已越窗而逃。
褚凛本意图追去,转念一想此人并未危及他的性命,何必赶尽杀绝。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刺客以褚昭为目标,当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弊。
褚凛停下来,手势收剑立刻退守,褚昭被这一遭打得猝不及防,那一招本该伤他要害处,不料被言攸以血肉之躯挡下,如今连止血都颇难。
褚昭强迫自己镇定,撕碎了华贵的衣袍,塞堵她伤口处,褚凛一句话都还未说,他急匆匆横抱着人冲下燕起楼去。
木楼梯被踩踏出咚咚声,见者皆为其让道。
言攸感受到方才那刃口是擦着骨头过的,疼痛不言而喻。
整段刺杀的经历很短暂,却足够致命。
令狐微并不与人久缠,见机而逃,她也算放宽了心。
怀中人苍白了唇与面,楚楚可怜地仰起头颅,对褚昭说:“殿下,衣裳脏了……”
“衣裳脏了就脏了!你闭嘴!别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