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清晨,林英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层薄霜。
她站在岩洞口,望着陈默冻得发红的手正用铁钎撬动石门。
“英子,你说这门打开,番茄会不会冻成冰疙瘩?”陈默声音发颤,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不会。”林英按住他手背,指腹触到他掌心因画图磨出的薄茧,“寒潭水雾锁温,陶板吸潮,我试过三次小样。”
昨夜陈默在油灯下改了七遍温度记录表的样子浮上来,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总系不紧,此刻却因激动,喉结在围巾里上下滚动。
石门“吱呀“裂开条缝,冷冽的草香裹着湿润气息涌出来。
林英弯腰钻进去,陈默举着煤油灯跟上,光晕里七筐菜裹着草帘码得整整齐齐。
她扯掉最上层草帘时,指尖先触到水珠,红番茄上的水正顺着果皮往下滚,青椒绿得发亮,豆角绒毛上还凝着细冰晶。
“成了!”陈默的灯差点砸在草帘上,煤油溅出个黑渍,“真和夏天摘的一样!”
他伸手要摸番茄,又猛地缩回,“我去拿锅!老菜头说他这辈子没在冬天吃过带露水的菜,得让他第一个尝!”
老菜头蹲在加工厂灶前,枯枝似的手攥着筷子直抖。
陈默颠锅的动静惊得房梁落灰,青椒丝在油里“滋啦”作响,肉丝焦香混着青椒清辣,瞬间漫满屋子。
林英把瓷盘放在他面前时,老菜头夹起一筷子,送到嘴边又停住。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青椒丝上的油星,喉结动了动:
“我年轻时在关里当长工,三伏天蹲瓜棚看西瓜,偷啃过生青椒......”
话音未落,眼泪先砸在粗布衣襟上,“脆的!甜的!跟五六月地头现摘的一个味儿!”
他嚼得腮帮鼓胀,像个馋嘴的娃,“我活六十岁,头回在腊月里吃着夏天气儿......”
林英把十斤青椒分成五小袋时,铁蛋正往布衫里塞铜铃铛。
“您放心,我在县城集市摆了三年摊,啥人啥脾气摸得门儿清!”他拍着胸脯,蓝布衫被拍得簌簌响,“等我摇响这铃,保准把半条街的人都招过来!”
县城十字街的日头刚爬上屋檐,铁蛋的铃铛就“叮铃铃”炸响。
他掀开盖菜的草帘,绿莹莹的青椒在竹筐里闪着光,立刻围上来一圈人。
“大冬天哪来的青椒?”系红头巾的大姑娘踮脚看,“该不会是冻坏的?”
“我家隔壁王婶前天尝了英子的反季菜,说比秋菜还嫩!”
“那我要一份!”
“我先来的!”
吵闹声里突然响起抽噎。
一个裹灰布袄的老太太挤进来,膝盖“扑通“跪进雪窝,棉裤膝头立刻湿了片:
“大兄弟......求您留一份......我孙女怀孕三个月,吐得厉害,就馋口青椒......”
她从怀里摸出布包,抖着解开,露出几枚皱巴巴的钢镚,“我就攒了八毛钱......”
铁蛋的铃铛“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老太太鬓角的白发,想起八岁时娘跪在药铺前求药的模样,那时他也攥着这样的布包,里面是攒了半月的鸡蛋换的钱。
“婶子您起来!”他弯腰扶人,反手拆了所有小袋,“五份拆成十份,每份一斤!八毛钱一份,不够的我垫!”
青椒被塞进老太太怀里、小媳妇手里、拄拐老头的竹篮里,他抹了把脸,不知是雪水还是眼泪:
“夏菜冬藏,不就是为了让大伙儿都能吃上吗?”
李主任的呢子大衣后襟沾着雪,半夜砸开林家院门时,门框晃了三晃。
“林英同志!”他跺着脚上的冰碴,“你这菜必须交供销社统销!现在县城传得乱套,说你私卖夏菜,不符合政策!”
林英坐在炕沿翻销售记录,陈默整理的字迹在油灯下泛着暖黄。
她抬头时目光像冰锥:“李主任,我昨天刚给公社交了报告,夏藏菜是集体劳动成果,我什么时候说私卖了?”
“可你让铁蛋在集市散卖!”李主任搓着手,“统销才能保证供应,不然有钱人抢光了,普通百姓吃不上!”
林英把记录推过去,红笔圈着七处“孕妇““孤老“的备注:“统销可以,价格按市场定,老百姓愿意为鲜菜多花钱,这是他们的心意!另外,每月三成份额留给孤老、孕产妇,大队开证明领取。”
她敲了敲红圈,“昨天铁蛋卖菜,七个求菜的,三个是给孕妇,两个是给生病的娃,统销要是断了这些人,我宁可不卖。”
李主任盯着红圈看了半宿。
天快亮时,他灌了口冷茶:“成!我找王书记批文件,价格浮动不超过反季菜两倍,三成民生份额!”
他扣上大衣,临出门又回头,“你这丫头......比我那闺女还能算计。”
二月十六,“英子鲜菜·夏藏系列”在供销社上架。
番茄两角五、青椒三角、豆角三角五——比反季菜贵一倍,可货架刚摆上,半小时就抢空了。
戴眼镜的老头举着空布袋直叹气:“我就晚来了一步!”
当天下午,县国营副食店周经理坐着三轮车来,皮箱里装着合同:“林同志,我们想以每斤五角收购,做春节礼品装!要多少有多少!”
林英翻着合同,在“特供机关“那行画了叉:“只签'民生优先'协议,学校、医院、福利院订单优先,剩下的才能外卖。”
她推回合同,“周经理同意就签,不同意,这菜您连叶子都拿不到。”
周经理擦了擦额头的汗:“同意!都按您说的!”他指着窗外,马三炮正带着壮小伙往三轮车上搬筐,“那是?”
“孕妇营养包。”林英望着马三炮给筐盖草帘,“每月送六个公社,番茄、胡萝卜、青椒各一斤,全免费。”
她摸了摸胸口发烫的玉坠,寒潭的水在体内轻轻晃,“夏菜藏着,不就是为了给最需要的人吗?”
深夜,林英打着手电筒清点冷库。
竹筐码得整整齐齐,番茄的红、青椒的绿在冷光里像幅画。
她数到第七筐时,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谁?”她抄起墙角的木棍,闪身躲在岩柱后。
一个身影跌撞扑进来,“扑通”跪在雪地上,是铁蛋,棉鞋开口露着发紫的脚趾,怀里抱着空筐:“林姑娘......我错了......”
他喉咙哽咽,“我妈咳了一冬,夜里喘得睡不着,今晚上突然说......说想吃口夏天的豆角......”
他抬头时,脸上冰碴子闪着光,“我把卖菜的钱都攒了,可供销社说民生份额要大队证明......我妈等不及了......”
林英的木棍“当”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来,摸了摸铁蛋怀里的筐,筐底沾着中午的青椒叶。
“跟我来。”她走向最里层的筐,掀开草帘取出一袋豆角,“这是试存的样品,没走流程。”
塞进他怀里时,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拿回去温水泡半小时,炒的时候多放姜。”
铁蛋捧着袋子,突然给她磕了个响头。
雪地冰碴硌得额头发红,他却像没知觉:“林姑娘,您是活菩萨......”
“不是菩萨。”林英扶他起来,玉坠在胸口震得发烫,寒潭的低语清晰得像有人说话:“藏......为予......根......在人......”
她望着铁蛋跌撞跑远的背影,呼出的白气散成雾,“这菜,本就该属于他们。”
二月十八,李有田蹲在自家院里扒拉冻萝卜。
往年这时,他的菜摊能堆半屋子冻萝卜,县城的人抢着买,冬天除了萝卜白菜,还能有啥?
可今年不一样了,他昨天去集市转了圈,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人人手里提着绿莹莹的青椒、红亮亮的番茄。
“他婶子,把那筐冻萝卜搬屋里吧。“他踢了踢脚边的萝卜,声音比萝卜还冷,“留着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