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东来殿别院这边。
允恒隽的魂骨已然变得透明,若隐若现地包在肉中,就连灵息光芒都渐渐微弱。
他困在一段记不清、也走不出的曾经,这儿有一晃而过的雪山,血红的池水淹没他的身体,娇媚的雏艳主不停地在絮叨着什么,他听不进去,他只感觉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漫天纷飞而又点滴坠落的雪啊,怎么落地却成了红色呢?
翩翩然掠过屋檐不肯多做停留的雪啊,怎么落了地,就再没了自由呢?
冰冷的血池水侵蚀他的脊椎骨,他看着雏艳主含笑的脸,忽然问道:“你是谁?”
“你莫不是在这血池中泡傻了?我是谁?我是这洞渊冥府的主人,雏艳。”
“那我是谁?”
“你是在问我吗?”雏艳主呼出一口白烟,“你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痛,头痛欲裂。
允恒隽蜷缩身子,寒气顺着经脉抵达太阳穴,他抱头,又闻见池中浓重的血腥味,这巨大冲击令他两眼发白,他浑身没了力气,整个人都快要扎进池水里。
雏艳主没救他,她事不关己地抱胸垂头,右手依旧端着那烟斗,氤氲缭绕的青烟像是扑上天空的野兽,只是烟雾不会嘶吼,嘶吼的是在池水中挣扎的允恒隽。
“啊——”
少年在血红的池水中上浮下沉,一如雏艳主上下扇动的眼睫。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走马灯再次出现,他再一次望见在雪山下那个场景,可这一次,他的身体不是墨绿色,而是通体的白,鳞片都亮的晃眼。
“我叫映日,你记住了,如果以后再受伤,可以来找我。”
“你很厉害,我的伤口居然不再流血了。”
“我们鹿神族的看家本领,就是行医啊。”
延绵不断的山峰锁住了他逃出去的路,他一闭眼,唯有湍急涌来的红色血流。
他一贯最讨厌红色,但她衣裙点缀的红,竟像是太阳传递了温暖,让他没由来的安心。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他问她。
“机会肯定是有的,但我希望,下一次见面,不要是因为你受伤了来找我医治哦。”
由离坐在允恒隽床边,替他擦拭着手心,正想要抱怨红司使给他派的这活儿不合心意,却忽然听到了深陷昏迷的执法使喃喃念叨:“映日、映日。”
“执法使,您醒了?”由离以为开口说话就是醒了,他按向允恒隽肩头,想把他扶起。
“映日……”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探望二人的东来殿主看到,“由离,你快给他放下!抚平躺好!他魂骨有损,你随意搬动他,会使得他身上灵息乱窜的,到时候搅坏了经脉就完了!”
“不是啊,殿主。”由离停下手中动作,“执法使说话了。”
“说话?”红衣老头皱眉瞪眼,不可置信,“说啥?他这不是昏迷着吗?怎么说话?说的是梦话吧?哎呀,梦话就不要在乎了嘛,老夫有时候也会说梦话的,小题大做没必要哪。”
“应该不是梦话吧?他一直重复两个字,好像是个人名。”由离歪身,给红衣老头让开一条道,想等他亲自过来听。
“映日、映日。”允恒隽还是叫着这个名字,可他嘴角溢出黑血,面色又苍白好几度。
红衣老头听清这二字,他吞了口唾沫,“执法使,从什么时候开始念叨这的?”
“就刚刚,他也不说别的,只嘟囔这两个字。”
“不可能啊,他在洞渊冥府呆了那么久,雏艳不可能还留着他的记忆,”老头捋了捋灰白的长胡子,“当年雏艳把他关进洞渊冥府,可谓是受尽折磨,听雏艳说,什么刑罚都用过了,只差一条抽筋扒皮,即便在酷刑之下,他都想不起来他之前的经历,该是忘完了才对。”
“如果真的忘完了,那为什么他昏迷了还会唤这名字?映日,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老头闻言打量起由离,“你知道映日是谁?”
“不知道啊。”由离淡声答,“可我能肯定,执法使念叨的绝对是这两个字。”
红衣老头重重叹出一口气,“事到如今,可能什么都瞒不下去了。”
“您的意思?您知道映日是谁?”由离微微皱眉,面露探究。
“咳咳。”老头仿佛意识到他说多了,咳嗽了两声不再说话。
由离是个识趣的人,他三步并两步,退到一边。
“由离,你去趟象牙山。告诉雏艳主,她在执法使身上设的封印松动了,他想起来了一些不该被想起的东西,念叨了一个不该被念叨的名字,话带到了就行,剩下的她看着办。”
“啊?”由离犹豫了一下,他去了洞渊,那执法使和涂山神女谁来照顾?
难不成殿主要亲自照顾?
“啊什么啊?快去啊!”老头吹胡子瞪眼。
“去。我去,我这就去。”由离一溜烟儿跑了。
远处天际云卷云舒,腾起粉嫩霞光,犹如破碎金片镶嵌云霞之间,红衣老头向东北远眺,南海距离红书楼太远,他的目光无法触及那一处的边毫。
允恒隽昏迷中唤出的那一句“映日”,比惹他昏迷的梦魇可怕太多。
小鹿啊小鹿。
你若真在红书楼查出了些许线索,师父是要为你感觉高兴、还是为你感觉悲伤呢?
师父骗你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已不知如何再面对你。
师父想要躲开,躲开不看你失望的眼睛,躲开不听你歇斯底里的质问。
可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看着你从那么小小一个,长大到如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师父又不舍,不舍你在得知这一切事实真相后,独自承受这滔天的痛苦。
红衣老头呼出口长气,想把积压了千年之久的那口窝囊气吐出来。
但他无法做到。
三界这个蒸笼,终究是蒸发了太多水分,留下的这些东西,早也膨胀的不成样了。
他不知自己还要在这蒸笼中被蒸腾多久,他更不知,自己是即将被蒸发散去的水分,还是留下来的那一种。
不过,他是哪一种早就不重要了。
他只希望,他的徒儿,能够彻底离开这个蒸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