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的摇光醉,在梨花白的留仙裙上缓缓洇开,如一团晕开的血渍。
摇光首次如此失态,从容尽褪,只剩仓皇。
赵王静默欣赏着她的无措。
他迷恋这种引而不发的掌控感——如同最高明的钓者,享受的不是鱼上钩的瞬间,而是鱼在钩边焦灼徘徊、生死全系于他提杆的一念之间。
身为皇子,他身边的聪明人,不为所用,便为所戮。
摇光,算得上一颗难得的明珠。但若不能为他增光,便唯有...蒙尘了。
摇光像是强作镇定地开口,只是声线里到底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说笑了。太子何等尊贵,岂是妾身这等微末之人...所能高攀的。”
这话虽是奉承,字字却像从牙缝里挤出,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怨毒。
看来,是与太子有纠葛...
赵王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掌心的鱼儿,终于咬钩了。他的耐心,也已耗尽。
这两次的周旋,他只与摇光品菜听琴,从不提半句正事,无非是一场心性的较量。
他欣赏她的聪明,正因如此,才更要碾碎她的骄傲,折服她的意志,让她心甘情愿地跪伏在自己脚下。
“你是想借本王之手,对付太子。”赵王接过摇光新斟的酒,指尖轻晃杯盏,言语如出鞘利剑,直指核心,“而且,不止是太子,还有当今炙手可热的...”
“首辅大人。”
“哐当!”
摇光手中的酒壶应声坠地。
赵王直白的诘问,如利箭洞穿她内心最深的隐秘,摇光强撑的镇定片片碎裂,脸色苍白如残雪,先前极力遮掩的那抹仓皇,此刻已无所遁形。
摇光怔愣原地。
赵王抬眼浅笑,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着酒盏,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在她煞白的脸上,赵王满意地看到,那层高贵矜持的外壳正寸寸碎裂,露出内里最真实的惧怕。
他内心微叹,再如何故作神秘,高贵如离尘仙子,在他面前,也只能显露真身。
“殿下...”摇光朱唇微颤,原本俯身斟酒的身子一软,瘫坐于地。
她心慌意乱,连话都说不完整,只能紧紧抿着唇,眼中交织着一丝最后的倔强与凄楚的哀求,望向赵王。
赵王从容探身,将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向上,“起来说话。”
摇光迟疑一瞬,将微凉的指尖轻轻放入他的掌心。借力缓缓起身,整个人柔弱无依,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赵王握住那只滑腻如脂、柔若无骨的手,小巧得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之意。
但仅一瞬间,摇光便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垂首敛目,安静立在一旁。
这般知进退、懂分寸的举动,反倒让赵王更高看她一眼。
她并未趁机依附,妄想凭借美貌成为他的附属,这恰恰说明她心智坚韧,所图甚大。
赵王默然不语,静待她开口。
他坚信,此刻他已经握住了摇光的命脉,她所有的秘密,都将和盘托出。
赵王的静默,仿佛成了压垮摇光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好似破釜沉舟般跪倒在地,深深匍匐下去,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意,“殿下,妾身...确有事隐瞒,实属无奈,万望殿下恕罪!”
她额头紧贴绒毯,语带哽咽,甚至透出一丝哀切的乞求,“恳请殿下为妾身做主!妾身愿以此残生,报答殿下大恩!”
这位令无数纨绔子弟趋之若鹜的摇光阁主,此刻正卑微地匍匐在他脚下,乞求他的垂怜与力量。
作为征服者,赵王很满意。
“太子与温恕...是妾身的血海仇人,”摇光缓缓垂眸,瘦削的双肩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她强稳住声线,“妾身...乃是巡按御史罗闻正之女。”
罗闻正?!
“是因奉旨协理赈灾而失银获罪,被发配流放的罗闻正?”赵王对太子旧事了如指掌,立刻对上了号,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疑,“可本王记得,卷宗上记载,罗大人一家在发配琼州途中感染时疫,无一生还。你...?”
摇光的声音像是淬了血,带着彻骨的恨意。
“那是他们要我罗家死绝!是温恕与太子掩人耳目的毒计!”
摇光恨得双目赤红,仿佛要将这两人在齿尖磨碎,“当年父亲被污蔑擅自修改路线、私吞赈银,实乃温恕为太子脱罪找的替死鬼!”
“因父亲实则是被冤枉的,他们怕父亲抵达琼州后翻案,便在途中下了毒手,伪造成时疫而亡的假象!幸得父亲一位故交暗中搭救,将我易名换姓,偷偷养在江南,我才苟活至今。”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滔天的冤屈与愤怒,“那位恩人临终前告知我真相,当年指使郑侍郎篡改漕运路线、侵吞赈银的,正是太子!而在他身后,为他谋划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便是——温恕!”
“恩人去世后,我活着的唯一念想,便是复仇。”摇光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我入京师,开此摇光阁,周旋于勋贵之间,苦心搜集秘辛,就是为了等待一个能为我全家洗刷冤屈、手刃仇人的时机!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将他们拖下地狱!”
摇光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望向赵王,“正月里太子‘妖丹案’震动朝野,妾身便知,若东宫有倾覆之日,能承继大统者,非殿下莫属。”
“诸皇子中,殿下母族尊贵,圣眷最隆,雄才大略,妾身深信,来日君临天下者,必是殿下您。”她的语气没有谄媚,只有基于复仇渴望的冷静判断。
“妾身愿效犬马之劳,为殿下耳目,只求他日殿下正位之时,允我手刃仇敌,告慰全家在天之灵,于愿足矣。”
赵王眼中惊色渐褪,心头过了一遍当年的案子。
摇光所言并无虚假,当年,太子作为赈灾主理人,确曾力主将罗闻正斩首;而事后,温恕也正是经太子举荐,才坐上了吏部尚书的高位。
今日看来,温恕极有可能当年协助太子做了脏事,如今位高权重,便想将那已不易掌控的旧主除去。
好一出飞鸟尽、良弓藏、权臣弑主的戏码。
真相已然明朗。
摇光为复仇而来,可她面对的,是东宫与当朝首辅。
敌人太过强大。
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动动手指便能让她这等小人物灰飞烟灭。
赵王屈指,轻敲了下桌面,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回话。”
摇光颤巍巍地起身,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属于女子的柔弱,泪痕犹在,如暴雨后的娇蕊,脆弱易碎。
昔日御史千金,沦为权贵谈笑间的玩物,这本身已是刻骨之仇,何况再加上满门血债。
赵王了然于心,不动声色。
“你消息如此灵通,想必已经知道,本王欲与温恕结亲,”赵王语气听不出波澜,一双鹰眼却灼灼逼人,“又凭什么认为,本王会为你与他翻脸?”
奇楠香木之事,分明就是摇光想借他的手挑唆太子与温恕,意图一石二鸟。
摇光却嫣然一笑,“若他真欲与殿下结盟,此刻殿下该端坐温宅商议大事,又岂会来我这摇光阁,品这盏摇光醉呢?”
语调温柔,语气从容,泪痕淡去,方才的脆弱无踪无影。
赵王眼底的欣赏之色愈发浓重,摇光...确实是个聪慧可堪大用之才。
“妾身还有一礼。”摇光趁势而上,“献上奇楠香木的傻子,他的父亲...已悄然回京,此刻就住在温府。”
见赵王眼中渐起波澜,摇光愈发自信,“此外,殿下明日,或能收到陛下的一份‘大礼’。”
“哦?”赵王身形猛地一直,眼中精光乍现。
摇光竟能探知内廷动向,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更给他带来巨大的惊喜。
摇光笑意更深,“殿下何妨静候佳音?待明日,您自可判断,妾身...究竟有无资格,立于殿下左右。”
“殿下若欲乘风而起,明日,正是良机。”
赵王缓缓颔首。
“好,本王...便拭目以待。”
“期待你,成为本王掌中最耀眼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