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居。
檀香袅袅。
林清玄正在翻看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
石头压着嗓子,在门口禀报:“长孙少爷,外面都传疯了,三公主那座私宅……昨夜出了天大的事。”
林清玄眼帘未抬,只从鼻腔里逸出一个单音。
“嗯。”
“说是……宅子里的人,从男宠到谋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石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京兆尹府已经贴了告示,对外宣称是暴民趁乱冲入宅邸烧杀抢掠……因公主被囚,府邸无人看管才遭此横祸。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林清玄捻动佛珠的指节,倏然一顿。
殿内檀香依旧,那清净安神的味道钻入鼻息,此刻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污染了,丝丝缕缕都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是从皇城另一头渗透过来的、化不开的血气。
一个都没活下来。
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武胜那张年轻的脸,和那双被仇恨炙烤得赤红的眼。
那个曾跪在地藏殿前,不求神佛,只向他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天意”的年轻人。
武胜的兄长武吉,正是被璇玑公主虐杀的玩物之一。
他为此潜伏、谋划,好不容易借一首童谣掀起滔天巨浪,将璇玑拖入泥潭,眼看复仇在即。
结果呢?
他连亲手了结仇人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那个他意图对抗的庞然大物,用一种更野蛮、更不容置喙的方式,替他“清理”了仇敌。
这算什么?
是赏赐吗?
林清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恶心直冲喉口。
这恶心不止是为那些枉死的无辜者,当他想起武胜那张被绝望与仇恨扭曲的脸时,这股恶心便被点燃,化作了焚心的怒火——
为了所有和武胜一样,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讨还公道,最终却连同希望一并被这吃人世道碾碎的蝼蚁。
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冷笑。
京兆尹府的结案陈词,简直是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
从出事到结案,不足一日。
一座公主府邸,即便主人失势,看门的恶犬也比寻常人家要凶悍。
鹂妃安插的人手呢?
宫里派来看管的侍卫呢?
竟都是摆设?
好一个“暴民闯入”,好一个“无人生还”。
说白了,就是龙椅上那位下了死令,要将所有的脏水、证据、活口,一次性抹除干净。用几十条人命,去遮掩皇家那张早已腐烂的脸面。
那些被屠戮的,根本不被当成人。
他们是垃圾,是麻烦,是龙袍上碍眼的污渍,需要被毫不留情地擦掉,然后假装一切光洁如新。
“啪”的一声,林清玄合上了经卷。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透过。
这所谓的崇佛向善,不过是权力这头猛兽身上披的一件华美外衣。
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前一刻还在拈香拜佛,下一刻便能谈笑间决定几十人的生死。
他们拜的,哪里是普度众生的佛?
分明是能佑其权势、纵其私欲的魔!
这满室的经文与檀香,都压不住那从深宫中弥漫出的血腥与伪善的恶臭。
他指间的佛珠,再也无法捻动分毫。
林清玄起身推开窗,深冬的寒风夹着雪意灌入,冲散了屋中令人窒息的气味。
他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月光映得他脸色一片肃杀。
京兆尹的荒唐说辞,武胜未能得报的血仇,那几十条被随意抹去的人命,以及皇帝那句轻飘飘的“全部打杀”。
一桩桩,一件件,将他对皇权仅存的那点可笑希冀,彻底砸得粉碎。
天意?何为天意?
皇帝一时兴起,一言定生死,这便是天意吗?
不。
他盯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钻进脑子:天意在民心,不在君王!
那块被供起来,号称“国泰民安、皇权永固”的破玉璧,在真正的民怨面前,就是个笑话。
它,也该碎了。
“什么事把你都难住了?”
小满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她不知站了多久,正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林清玄没回头,只是低低应了句。
“嗯。”
他今天不想再装了。
这冲天的血腥和虚伪,让他觉得累。
他转过身,看着月光下的小满,她的轮廓清晰又倔强。
他突然想听听这个丫头的想法。
“小满,你觉得,是大家心里想的更重要,还是皇帝说的话更重要?”
小满愣了下,没想到他问这个。
她歪着头想了想,反问:“街上十个小孩,九个都唱歌骂公主,就皇帝一个人觉得公主好。你说,是那九个小孩错了,还是皇帝瞎了?”
这比喻,简单粗暴,却一刀见血。
林清玄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对,这就是小满。
“是孩子们看得更清楚。”他回答。
“那不就结了!”小满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月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我听过!皇帝老子坐在上头,听着下面的人拍马屁,他懂个屁的百姓日子怎么过?”
“童谣为什么能传开?因为它说的就是大家心里憋着的话!这不叫天意,什么叫天意?”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更重了。
“就像那些被杀的男宠,就算有该死的,难道全都该死吗?皇帝一句话,几十条人命,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他下的命令,凭什么就是天意?”
林清玄静静听着。
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在小满这番直白的话里,变得无比坚定。
他看着她,目光幽深,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民心不在,所谓君权神授,便是空谈。那件号称能镇国运的‘象征物’,若是碎了……才叫真正的顺应天理。”
小满没完全听懂他说的“象征物”是什么,但她用力地点头。
“那当然!假的东西就该碎!捂着盖着,难道就能当它不存在吗?”
林清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胸口那股被血腥和虚伪堵住的恶气,散了大半。
他重新望向那轮冷月,眼底再无犹豫,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然。
“是啊。”
“假的,就该碎掉。”
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对小满说,更像是在对自己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