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秀兰而言，女儿人生的新篇章固然可喜，但她自己脚下的路，才刚刚踏出第一步，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上。
电影厂那边还要等正式通知，而沈秀兰的事业却等不得。
她和姐夫张建国跑了几天工商和税务，终于，一个崭新的公章揣进了她的口袋，上面刻着四个宋体字——秀兰建筑。
名字是她自己起的，简单直接。她没想过什么宏伟的名字，秀兰，是她自己的名字，提醒着她，这家公司是她沈秀兰的，她要为它负全责。
“秀兰，咱们的营业执照下来了！下一步就是去建委申请资质了吧？”
张建国拿着红头文件，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他穿着沈秀兰给他买的深蓝色卡其布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要大干一场的劲头。
“对，这是最关键的一环。”沈秀兰把公章小心地收进抽屉，拿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材料，“没有资质，我们就是个空壳子，什么都干不了。”
接下来的日子，证明了她这句话的正确性。
申请材料递交到市建委，就像石沉大海。一周过去，毫无音讯。
张建国是个实诚人，坐不住，自己跑去建委问了两次。
第一次，办事员说材料在审，让他等着。第二次去，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刘的科长，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得油亮，隔着办公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说材料有问题，让他们回去等通知。
“什么问题？他也不说清楚。”张建国回来时，一脸的憋闷和不解，“我看了好几遍，都是按要求填的，公章、证明，一样不缺啊。”
沈秀兰眉头微蹙，她接过被退回来的材料，仔仔细细地翻看。
上面确实没有标注任何问题。她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给你理由的拖延，往往比直接拒绝更麻烦。
又过了几天，电器行的生意不忙，林婉如走了进来。
那次试镜之后，两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的隔阂。
林婉如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今天，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秀兰，”她搅着面前的茶水，低声说，“我听说……你办建筑公司，在建委那边卡住了？”
沈秀兰点了点头，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林婉如的声音更低了，“有时候，事儿办不成，不一定是材料的问题。你想想，你是不是……挡了谁的路？”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歉疚和真诚：“城南那块地，虽然之前没人要，但现在你要建楼了，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行当里的水深着呢。我那个亲戚说，建委的刘科长，出了名的难缠，没人打点，事儿根本办不成。可有时候，就算你打了点，要是有更有分量的人不想让你办成，你送什么都没用。”
林婉如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沈秀兰心中那扇紧锁的门。
她一直觉得事情蹊跷，但没往这个方向深想。
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人物，能挡谁的路？
送走林婉如，沈秀兰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最后，定格在了那个她最不愿想起的人身上——李文博。
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跟她过不去？
煤矿的事，他或许还不甘心，如今见她要另起炉灶，便想从根上把她掐死。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叶昭看出了沈秀兰心事重重，他给沈秀兰夹了一筷子青菜，却没有多问。
孩子们吃完饭回屋写作业后，沈秀兰才开口，把建委遇到的麻烦和林婉如的提醒都说了出来。
她没有提自己的猜测，只是陈述事实。
叶昭静静地听着，他放下碗筷，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如水。
“那个刘科长，全名叫什么？”他问。
“好像……叫刘建军。”沈秀兰回忆道。
“知道了。”叶昭点了点头，站起身收拾碗筷，“这事你先别急，也别再去找他了，等我消息。”
他的声音很平稳，却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沈秀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弛了一些。
叶昭没有说他是如何去打听的。接下来的两天，他依旧是早出晚归，只是回来时，眉宇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第三天晚上，叶昭回来得比平时都晚。他脱下警服外套，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沈秀兰递上一杯早就晾好的温水。
他喝了一口水，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查到了，刘建军的爱人，在市百货公司上班，是纺织品柜组的主任。而王美玲的表哥，正好是百货公司的副经理，管着人事。”
这个名字一出来，一切都清楚了。李文博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出面，只需要通过王美玲，再通过她那位副经理表哥，就能给刘科长施加足够的影响。
一条不易察长的人情关系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沈秀兰捏紧了水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怒火从心底烧起，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抱怨更是无用。李文博就是要看她走投无路、焦头烂额的样子。
她偏不让他如愿。
“我知道了。”她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她没有再去建委，也没有再托人找关系。
她把电器行的事暂时交给小琴，自己一头扎进了市图书馆的档案室。
张建国很不理解，觉得这时候应该赶紧想办法“活动活动”，而不是来看这些没用的旧报纸。
“秀兰，你看这些有什么用啊？咱们得赶紧想想办法，找找人啊！”
他急得在旁边团团转。
“姐夫，你信我。”沈秀兰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在一排排的政策汇编里翻找着，“路是人走出来的，但有时候，也得看看政策里给我们留了什么门。”
她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里面，灰尘和油墨的气味几乎渗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看的不是什么高深的文件，就是近一两年来省里和市里下发的关于经济改革、扶持民营企业的各种红头文件和补充条例。
她相信，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总会有鼓励的声音，哪怕微弱，也一定存在。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她在一份半年前的《省建筑行业发展指导意见》的补充条款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条很不起眼的规定，写在文件的末尾：为鼓励社会资本参与城市基建，对承接市政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初创建筑企业，可申请临时性‘丙级暂定’资质，待项目完工验收合格后，直接转为正式资质。
这条规定太新，也太具体，具体到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
刘建军那种老油条，要么是根本不知道，要么是知道了也懒得理会。
第二天，沈秀兰换上了一身最得体的灰色套装，拿着那份她用法规原文抄写下来的文件复印件，和依旧满腹疑虑的张建国，再次走进了市建委的大楼。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刘科长。
他看到沈秀兰，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正要挥手赶人。
沈秀兰却没等他开口，直接将那份抄写的文件和她们的申请材料一起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声音清晰而平稳。
“刘科长，我们这次来，不是催促进度，是想补充一下申请依据。根据省建委88年第11号补充意见第三条第二款，我公司申请的城南乱坟岗改造项目，完全符合申请‘丙级暂定’资质的条件。这是文件原文，这是我们的项目计划书，请您审核。”
刘科长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他拿起那份文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汗。
他想反驳，却发现对方引用的条款一字不差；他想拖延，可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应予以支持”。
他抬起头，对上沈秀兰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知道，今天这事，他拦不住了。
他拿起桌上的公章，在申请表的末尾重重地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