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盒子是个好兆头,盒子里必然装的物件,肯带着物件上门,意味着两人关系还有缓和余地。
姜素娘捏着帕子在门口站了一阵,确记不起盒子来历,只得交代贴身女使道:
“你别跟着我了,就在这候着吧,要有什么动静,赶紧来知会我一声。”
女使点头称是,姜素娘又探身往门里瞅了一瞅,瞧见渟云竟还在外厅,没往里屋去。
个中缘由不知为何,免不得她隐隐不安,然姜素娘轻叹一声,放下手终没进去,女儿陶姝的事儿,莫说表象观之,就是细细听,她在几年前就已经听不懂了。
渟云死死盯着那丫鬟头上道巾,疑惑甚至是怀疑自己走眼,看罢一个又看站在屏风中门的另一个。
目光游移,俩丫鬟被她看的莫名其妙,竖掌行礼道:“娘子为何一直看咱们呢。”
渟云抓着盒子,索性走近了些许,略抬手示意丫鬟头上,问:“你戴的,是九阳巾?”
“噗。”另一丫鬟失口作笑,步履轻移凑过来道:“娘子来咱们这几多回了,又不是外人,何必调笑咱们底下,我与她,哪知道什么八阳九阳的。
昨儿尊者还说呢,谢府四姑娘今儿定是要来,这不你就到了,往里面进香就是,怎么杵在这点上火儿了。”
渟云哑口,才看凑上来的这个,正是昨儿去谢府递道函,气头上没顾着细看,现...渟云眯缝眼睑,看其头上,十成十的九阳巾。
巾者,冠也,道者,加冠,固称冠人。
在观子的时候,师傅多为道髻,少有冠时,但经典记载,观照所授,道巾各有不同,是以祖师门派修行长短区分:
受初真戒者,戴纶巾,受中极戒者,戴三教巾,受天仙戒者,戴冲和巾。
这俩伺候陶姝起居的,顶多得了授篆,按理不应加巾。
且九阳巾,乃是正一派尊道陵为祖师,称正一靖应显佑真君。
而师傅观照,行的是全真教义,尊重阳为祖师,称开化辅极帝君,门中冠人皆着逍遥巾。
二者差别,在于正一冠人,以符箓驱邪、祈福禳灾为道,是为道兴天下,而全真者,讲修道修心,天人合一,是为道求自身。
双方未必有高下之别,但渟云幼年便随观照,自是认为正一派别与山上观子南辕北辙,陶姝已拜了山上祖师,再着九阳,无异于一身二投。
“快进去啊。”女使笑着催道。
渟云暗哼一声,扭头往里,过了屏风,才看陶姝房中也成道房陈设,乾坤两位各列道台,台下蒲团木鱼齐备,东西两仪皆有供桌,桌上香火瓜果不缺,同是供的三清四帝诸方仙尊。
陶姝人在在经案处坐着,顶戴莲花冠,嵌的玉石翡翠分阴阳,髻插子午簪,雕的五岳如意生太极,手上拿着一只小管细毫,笔尖处滴金淌银,落在一副祥云纹的朱色楮纸上。
听见动静,倒是抬头望了一眼,见是渟云,立时又垂了下去,手腕丝毫未停,“三月三真武大帝法会,淑妃娘娘虔心求福,愿意以手抄五经为供。
放眼朝中整个道正司,我的云篆写的最好,这活儿落到我身上了,你自个儿找个地方坐吧。”
渟云出气声沉,没作应话,陶姝又道:“你是想通了,要来拿度牒?这样最好,观子要替贤太妃办事,你我在一处,也有个商量。”
“你不是去给我送度牒的”,渟云走进些许,“月初四,你去谢祖母处也不是替我说话的,你只是去吓唬谢祖母,你想吓唬谢简,你想让他不敢在朝堂上替晋王发声。
你从头到尾,只是拿我当个幌子,对谢简和晋王挑拨离间。”
“你看。”陶姝顿笔,将笔尖在砚台里挂了挂,轻放在旁儿笔搁上,这才抬头笑道:“我就说咱们该在一处。
你如何我猜得我心思,我么,”她甚是自得,“我随我父亲,云姐姐就怪了,你是随的哪一个。
如何呢?谢简有没有被我吓到?”她好整以暇望着渟云。
渟云刚要张口,陶姝笑道:“那必然是被我吓到了,不然谢府老婆子怎么会...”她抬手指了指窗口,“金乌都没亮堂,你就慌里慌张到了我这。
她逼着你来的,要问我从何处得的消息,要问我这个怪力乱神妖道是不是蛊惑了圣人,要问后宫贤太妃是否包藏祸心,要问旁余几个王爷贵胄有没有私计手段。
她是不是急的如热锅上蚂蚁,吃喝不得,寝食难安?”
“你...”渟云抓着盒子手间一紧。
“噗。”陶姝笑意轻佻,再次打断渟云,仰身靠在椅子上,轻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年我父亲发病,我父亲获罪,我父亲被赦,我父亲死了,我父亲发丧,我父亲小祥,我父亲如何,云姐姐也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就是我在这间屋子里是如何过的日日夜夜,可见新竹高于旧竹枝,我比她强些,我且能撑几百个朝夕,她都不肯心疼你,让你晨间多睡俩时辰。”
“我与谢府如何,无需你挑拨,我不会帮你的。”渟云道。
“我也知道啊。”陶姝不以为然,“你不会帮我,你也不会帮谢府么,你谁都不帮,自诩公正,自称大道。
依我看,随波逐流尔,水往何处去,你就被冲到哪一方,时也运也,你还没被冲到丧命倾家。
不过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就那么自信,你能永远站在浪尖,没准哪天水大,浪吞了你呢。
你看我父亲,清流,端正,隐士,贤人..”陶姝语调渐讽,“你猜他怎么着。”
她抬手,纤细五指张开,凭空抓得一把房内氤氲,夹杂香灰烛息捏在手间,话锋突转“祖师教诲,高天在上,厚土在下,人在其间。
是故阴阳调和,知雌守雄,大道之行,折中而已。
我不信。”她抬眼,眉若钢刀,鼻悬斧钺,一脸飞扬桀骜,“分明人要么站在地上,要么魂归天际,无有其间。
正如世道,不谋其身,便失其身,除非生,即是死,无有赢,定是输。”
“你连姜娘娘都....都不择手段,你让她冒着大雨去谢府?”渟云抬手将那盒子往桌上猛掷,暗扣砸开,溅得四处月白乱跳。
陈年旧笺飘飘荡荡落地,姜素娘伫立门廊,她刚记起那盒子装的是啥。